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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纷落樱但绝迹,切切春心免耗神。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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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轨迹这一次也没有丝毫变化,他也没有去期待能有什么变化。
然而,在他十五岁那年——元龟三年(1572)的初春,既定的宿命发生了细微的改变。
一切的起因,都始于一场雨——
大谷纪之介坐在废屋后面的木廊上,望着逐渐开始变得密集起来的雨帘,顺着不断漏雨的房檐,一点一点打湿原本干燥的土地。
尽管他坐在漏雨的房檐下面,丝丝漏下的雨珠一点点浸透了他的半边手臂,他却似乎一点也没有想要往旁边让一让避雨的意思,不如说其实在下雨前,他一直都坐在那里,开始下雨的现在,他也没有要移动到不漏雨的地方去的打算。
这里是位于观音寺城的城下町——武士街最角落里的一栋下级武士的房屋,由于主人一家都已经随着战乱而早早搬走,是已曾经经过打理的房屋,已经开始变得落满尘土布满蛛网、颇有几分破败凄凉,黑洞洞的屋子敞着破了几个大洞的拉门,就好像随时会吞噬生命的鬼怪一般渗人。
烟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掩去了原本蔚蓝晴朗的色彩,阴霾压抑的乌云沉沉的、似乎随时都会坠落下来,衬得整个世界都如此沉寂悄然,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人。
这栋房屋不远处就是河堤,而河堤上则栽着一棵从来没开过花的樱花树。
由于樱花花期短暂,是以武家都不会在家中栽种樱花树,也因此除了道路两旁,再就只有河堤之类的地方,才有这些只有到了花期才会受欢迎的树木生存之地。
不得不说这是件极其讽刺的事情。日本人喜爱樱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是却没有任何人家会将樱花树种在自家的庭院里,因为大家都怕樱花的短命会给家族带来不幸。
纪之介目光淡然地看着那棵也许已经枯死的樱花树,好像在沉思,可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想。甚至不如说,他已经放弃了思考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不知为什么,他总是喜欢在阴沉沉的天气、或雨天,在有樱花树的地方盯着树发呆,不管那树是否有开花——就好像期待着花开一样。
可是,实际上每年春天,他都绝不会去看樱花盛开。即使路过樱树旁边,也会目不斜视地看着别处选择离开。就算遇上不得不参加的赏樱会,他也会眼观鼻鼻观心,整个人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
也因此,在太过漫长的岁月里,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樱花绚丽绽放的景象。
这对于已经放弃思考、内心死寂的他来说,是罕见而又莫名的喜好。
至于原因?也许是从过去开始就养成的吧……可他自己也完全不记得了。
记忆深处浮不上来任何东西,没有丝毫能够触动心灵之处,那么,又为何要近乎执着地重复着如此没意义的事情,他自己也不明白。
不过,也没有必要去特意弄明白。没有必要去回想起来。
至于为什么他会待在这个废屋后面?这里当然不是他的家,他只是每天如同功课一般,会到这里来发呆——打发时间而已。
大谷家原本是大友家的家臣,然而大谷盛治却在天文·弘治年间大友家的内乱中,离开丰后转投出仕了尾张织田家,而观音寺城位于近江之地,原本是近江六角家的居城。
这座有着近百年历史的城池,在永禄十一年(1568)时成为废城,原因则是当时织田家为了上洛,与近江浅井家一同出兵,打下了观音寺城并灭亡了六角家。
从那一年以后,观音寺城这片地区成为织田家的领地,而六角家的居城也在信长的命令下,遭到了废弃。但现如今,尽管已经不再是大名的居城,当年的城下町却还在运作,只不过居住的人基本上已经换了一批,尤其是武士街的住民。
纪之介的父亲大谷盛治虽然侍奉了织田家,但其实并不受到重用,因而从永禄十一年(1568)盛治和家人搬到这里开始,基本上盛治处于长期被冷落在已经废城的观音寺城下町,一直至今(1572)。
对于盛治来说,简直没有比这更令人郁闷的事了。
然而这种生活也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天正元年(1573)的秋日——浅井家小谷城破,当主长政切腹自尽,浅井家随着小谷城湮灭在火焰之中而灭亡以后,大谷盛治就将会被信长从这破败的观音寺城城下町,召回织田家的居城岐阜城。
纪之介也将随着家人,从此定居岐阜城,直到天正四年(1576)安土城建立,信长迁移居城至安土城——
不过,这对于大谷家来说的好消息,在纪之介看来,却并不好也并不坏。
他对任何事都没有期待,对所谓未来也自然没有期待。
至于现在明明没有到患病的年纪,他为何不和家人和乐融融地共度无忧无虑童年?
那自然是因为,他和周围的人实在太过于格格不入,而他自己也放任这种趋势自由发展,于是形成了如今这种局面。
或者不如说,在未来与历史相关的、他不得不打交道的人们面前,他或许还会顺其自然地按照早已设定好的历史走向,去和他们打好关系,可对历史影响并不大的家人,他实在懒得再在他们面前演戏。
「既不可爱又让人觉得很恶心的小孩,身体还不好,说不定会变成‘神之子②’,不要对他投入过多感情比较好。」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没有你这样不讨人喜欢的儿子!」
不论是亲生父亲抑或母亲……都用难听的话诅咒着他。
实际上,他小时候的确身体稍微弱一些,但也没到经常生病的地步,更何况比起绝大多数死于元服前各种意外、疾病的孩子,他好歹健康长到了二十多岁,才在父母的诅咒之下患上麻风病。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也只是顺从地接受了这种每次都会上演的宿命。
由于每次都会患病,他变得越来越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脸,而是从自己能走路说话开始,就习惯性地用高领的衣服,或者面巾遮挡住脸。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无论父母兄弟们怎么说,都不愿改变的怪癖,才使得他身边变得空无一人,连家人都不愿接近他。
不过,如果他努力争取或者用演技去博取同情的话,其实也不至于和家人的关系相处的如此淡漠,但为了以后不至于让他们因为自己的病太过痛苦,还不如打从一开始就不要试图去勒索亲情。
因为一旦患病之后就会毁容,这也使得许多曾经见过他未曾毁容前的素颜的人,不停地惋惜“那么漂亮的一张脸居然变成这样,真是可惜啊”。而他每次听到那样的话以后,总会忍不住想去看看樱花——尽管为何要这么做,他本人也实在是记不清了。
毁容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无所谓了。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脸,这也算是已经没有什么坚持的他,现在仅剩不多的固执了。
就在纪之介发呆盯着枝丫光秃秃的樱花树之时,眼前却划过了一道轻盈的黑色影子。
定睛一看,他才发现——
“……蝴蝶?”
而且还是如同薄雾一般虚幻透明的黑色。这实在是太过不同寻常。
在他眼前悄无声息飞过的黑蝶,摇曳着身姿向那棵樱花树飞去。
他不由得想起了已经被淡忘在脑后的那个怪梦——
「当黑蝶为汝引路,遵循黑蝶的引导,汝之愿望当会达成。」
梦中的那把声音是这样说的。
同时,从蒙蒙细雨的远处,也仿佛彼此呼唤着对方一般,飘摇飞来了一只同样的黑蝶。
两只蝶像是久别重逢一般,停在樱树的枝干上,收拢翅膀凑在一起,乍一看,就好像合并为了一只蝴蝶似的。
这画面太过匪夷所思——他活了这么久,还从未见过黑色的蝴蝶,而且泛着那样妖异光芒的颜色,怎么想都不像是人世间会存在的。
就在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对黑蝶时,远处响起了人奔跑的脚步声。
一位看上去15、6岁年纪左右的少女,一边用手试图遮挡雨丝,一边狼狈地向着这边的废屋狂奔而来。
好不容易躲进了屋檐下面,正准备整理下已经被雨打湿了的衣物,少女却在抬起头来时,和纪之介对上了目光。
纤细的体型也好,温婉的气质也好,看上去都像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她却将自己打扮了一身便于作战的浅葱色与黑色轻铠装束,身后还背着一对一红一蓝的双剑。
柔软松散的茶色头发,盘发简单地用一根淡粉色的发带系着。胸前、背后,双脚的战靴上,都有着三日月(下弦月)十字的图纹。
“呃……不好意思。”少女有些抱歉地开口,“我想在这里避会儿雨,没有打扰到你吧?”
对永远重复着无趣人生的他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不可思议逢濑。
因为他在这段时期,在这里,从来也没见过这样一位少女。
“……不是我家。请随意。”他淡淡地回答。
“那就打扰了。”少女也不介意和同龄的男性坐在一起有失体统,而是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他附近,开始整理起因为雨水而有些湿漉漉的头发。
好不容易重新打理好头发,她随意地往这边一看,却发现纪之介的右边肩膀已经完全湿透。
她不由得皱了皱眉,“你……右手臂已经完全湿透了哦。”
纪之介闻言偏头看了一眼,却摇了摇头,以示没关系。但少女却似乎误会了他的意思,似乎以为他是因为介意“男女七岁不同席”这种理由。
她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随后伸手抓住他的左臂,把他往自己这边拉了过来——纪之介没想到她会突然对一个陌生人这么做,同时也因为她的手劲实在太大,还在发呆状态下的纪之介,就这么被她强行拽到了身边。
“只是坐在一起避雨而已,就别介意那些有的没的的礼仪了。而且本来也是你先来的,我这个后来者也不能抢了你的地盘啊。”
就这样,两个人紧挨着彼此的手臂,坐在了一起。
「哗——???好感度上升。」
梦中曾听过一次的熟悉声音响起,害的纪之介不由得四处张望了一番,(这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
不过,比起那把莫名出现的声音,他更在意的是两人之间距离稍微有些近——不,不如说对于很久没这样被动地与别人近距离接触的他来说,这种体验实在太过具有冲击性,以至于他好半天才缓过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