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出差的一个月后,我们在14区8号相机的安置点附近找到了蒂娜的洞穴。她刚觅食回来,洞里就钻出两只绒绒的小东西。
蒂娜已经是两只小老虎的妈妈了。
快乐和惊喜笼罩着整个研究中心。当我、高仁学长、乔和莎莎组成的观察小队带着这个消息回到研究中心时,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乔大笑着拿出自己背上的摄影机:“你们不相信,我给你们看我拍的照片!”
人工拍摄的照片比红外自动拍摄的成像清楚得多,而且还是一张高清正面照,大家一眼就认出这是两年前刑满释放的蒂娜。乔的相机像宝贝一样在每个人手里转了一圈,最后回到他手上。所有人都开心得不得了,不光是课题组的研究院,电视台的技师也跟着欢呼鼓掌。若布请我们吃了一顿海鲜大餐,然后第二天,所有人马又开始了更忙碌的工作——现在蒂娜找到了,她又是一个新晋母亲,我们需要对她的生活进行详细的记录,以帮助苏门答腊虎繁育的研究。
松西把我们分成了几个三人队,每个队里有一个摄影师和两个研究员,我,乔,和凯莉被分在了一组。我们需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轮流去蒂娜的栖息地附近值班,研究蒂娜的生活环境、行为特点、捕食方式、教育法则、交流途径……等等等等。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念完这句词儿,跟着凯莉上路了。
如果说原始森林里的生活是一条绳,那么快乐的时刻就是绳子上的结。尽管我们找到了蒂娜的“家”,她捕猎的范围很广,出现在我们视野里的时间并不多。没有通讯信号,没有网络和电路,我们又不能发出太大的声响,因此观察和写作成了生活的主题。在这里眼见的一切,大至高耸入云的松树,陡峭的山坡,小至蒂娜捕来的一只鸟,洞穴周围的一株花,都被我记录在了考察日记里。
我在笔记本上这样写道:
1月27日早上8点,无雨,气温26摄氏度,感觉有些冷。树木遮蔽了大量的阳光,也不知道天气是晴朗还是多云。昨晚似乎下了一场大雨,门外的泥潭里积了水,刚开的花也被打落了,大自然真是不知怜香惜玉。
今天仍是没有与蒂娜见面的机会,只好再次说说她的“家”了——虽然我已经无数次描写过它了,但这“房子”似乎是一张有表情的脸,有些日子四周开满了花,有些日子有小鸟来唱歌。今天这里没什么声响,孤零零的,大概是她带着T和N去学习了吧。不过,或许是一家三口在家里睡觉呢?老虎多在夜间捕猎,也不知他们今晚能抓到什么。前几天T抓了一只老鼠(我已经写过详细的观察记录了),但可能蒂娜觉得大型猫科动物吃老鼠有损脸面,似乎对T很生气,把他叼进了窝里。希望他(还是她?)能快点儿长大吧。
1月30日下午3点,无雨,气温28摄氏度,感觉闷热。今天,T和N两个小家伙在家门口的石壁上磨爪子,是不是他们也意识到了捕猎的重要性,所以要磨刀霍霍向猪羊?我仍然记得刚见到它们的样子,毛茸茸的,身体的颜色比妈妈要浅一些,斑纹也不是太明显,难辨雌雄。简直就像活的玩具!
因为不辨雌雄,我们不好给他们取名,于是就照着耳朵上花纹的形状起了两个代号:T和N。两个小家伙现在已经长大了不少,身长大概50厘米,身高35到45公分,毛发的颜色也变深了,不过仍然看不出性别特征。希望蒂娜生的是龙凤胎:)
2月20日上午11点,小雨,气温24摄氏度,有点热(可能是因为还不适应森林里的潮湿)。时隔半月回到熟悉的地方,营地竟然多了两副扑克牌——一定是那三个美国佬留下的!乔和凯莉要让我教他们玩中国的扑克游戏,我解释了半天,他们还是理解不了为什么二比Ace大,为什么方块六和梅花六可以凑成一对儿出,我也就放弃了。无论如何,希望今晚能看到T和N,不知道他们长成什么样了。
3月2日,今天有一个重要发现,蒂娜似乎受伤了。她回来时,右腿后侧有斑斑血迹,所幸走路没有异样,应该没有伤得太严重。据凯莉分析,蒂娜的受伤可能是由于她闯入了其它老虎的领地(这之前她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回家),也有可能是在捕猎时被狼群、鹿群或猴群攻击,还有一个不太可能的可能,就是蒂娜自己把自己弄伤了。我看着那流血的后腿觉得心都揪了起来,凯莉却很淡定,她觉得这反倒是对蒂娜的一次考验,考验她是否能完全适应没有人类帮助的生活。我问她:“我们要不要提前回中心,把这个情况向莫特教授汇报?”凯莉说:“一点小伤,没问题的。”
可我仍旧很担心,希望她真的没问题。
3月5日下午6点,天气晴朗,气温30摄氏度,感觉炎热,心情极好。就在刚才,我看见蒂娜雄赳赳气昂昂地从洞穴里走了出来,她的身后跟着她的一对双胞胎儿子(我们已经确定T和N都是雄虎,给他们取了名字叫Tony和Nell)。她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受腿伤的影响,太好了!
……
除了日常的观察日志,我也给欧阳行写信,就写在画纸的背面,再等我回到研究中心时请巴当寄出去,他再转交欧阳行寄给我的信。我们在通讯工具如此发达的时代保持着最原始的交流习惯,这让所有人都觉得既惊讶又好笑。高学长说我是矫情,松西形容我们的风格很“Interesting”,凯莉总是无所谓的样子,但每次我问她哪张画做信纸的时候,她总是给出很中肯详细的建议。
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有我爱的人,有我爱的事业,有一些人不理解我,幸运的是还有另一些人能理解。如果生命就此停止,我也觉得再无遗憾了。
“你说你觉得再无遗憾,这一点我难以苟同。你是否忘了在千里之外的祖国,还有一个人在挂念你呢?陪伴是我认为最珍贵的东西,甚至比理解都要重要,因为误会是必然的,而陪伴是长久的。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认同我的看法,我猜大概不会。如果你在我眼前,我估计你又会因为这点和我大吵一架吧?但你发现了吗,争吵的前提是‘在我眼前’,这不就是陪伴吗?虽然我在这方面的‘实力’大不如你,但我这会儿倒真希望看着你和我吵架——你的表情一定很生动。”
“江海现在的天气真是冷到人骨头里,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装修工人正在外面的客厅装地暖,我在书桌前里瑟瑟发抖。想提醒你天冷加衣,但转念一想你身处热带雨林,不禁为自己迟钝的思维发笑。我进而想,等有一天我老了,你会不会嫌弃有些疯癫的我呢?别看我年龄不算老,但和你在一起,我真是害怕成为你的负担。
“为此,我为自己制定了健身计划,减少熬夜,一日三餐健康饮食,拒绝胃病。和初中老师比起来,大学教师的授课任务轻松许多,所以我不再像从前中午只吃面包水果,也有时间去食堂,偶尔也去外面的小饭馆。但最近教研组和出版社有一个新的合作计划,我们准备牵头重新翻译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重要作家的主要作品。这是件非常好的事,又是个非常艰巨的任务,我们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翻译处,王院长想让我来当处长。我没料到他会将这个重任交予我,可这对我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于公来说,这对我们国家文学研究走向国际化有很大的促进作用,于私而言,这无疑为我评职称加了砝码。我非常希望能把这件事做好。
“我担心自己的健身计划会否搁浅,又不舍得放下翻译处的各项工作,所以等你回来时,不论见到一个肌肉发达身体健壮的我,还是满腹经纶体态臃肿的我,都不要吃惊——我仍旧是那个爱你的欧阳行。”
欧阳行给我回信,一个月一两封,正反两面四五张纸的内容,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写信有种浓郁的复古味,好像不是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写的。不管是重要的大事,还是芝麻蒜皮的小事,他都能找到合适的书面语来表达,读起来别是一番风味,让人忍俊不禁。
在收到他六封信之后,已经是五月的天气,我在印尼已经呆了一年。对蒂娜的观察进入了黄金期,我们已经摸透了她的生活习性,很容易得到数据。托尼和尼尔业已长成幼虎,蒂娜对他们的保护也日渐减少,他们频繁地跟着母亲出去捕猎,有好几次,都是满载而归。
我的毕业论文也慢慢丰满,松西建议我再把观察期延长一些,得到的结论才会更令人信服。我并不介意在苏门答腊多呆三个月,于是把归期定在了八月上旬。欧阳行收到我的信时,刚从北京出差回来,他把第一批翻译稿送到中国文学专家组去审核,一切进展得很顺利。
“那真是太好了。”他写道,“我预计,七月底我们可以结束第一阶段的工作,八月可以休假两周。不如一起去旅游?看惯了热带的太阳,我们去澳洲看看八月的冬天怎么样?”
“真是正合我意!”我在回信中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