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开车把我和母亲送到了百货商场，在外等候。我便和母亲进去闲逛。很久没有来这边的商场了，旧地常有，发现曾经的那种热闹、繁华也黯淡了许多。多少受到战乱的影响，人们已经不怎么出来走动了。
我和母亲对于别的地方都只是大致浏览，因为知道她的心思只放在那家让她心怡的旗袍定制店里。
这家店的位置处于楼层的拐角处，乍一看并不怎么显眼，但只要来过一次，那别致的招牌——“锦绣佳人”四个字便让人过目难忘。我按照上次走过的路线，领着母亲辗转来到了这里。
老板娘记性出奇的好，一进门就认出我来了，亲切的唤着“王小姐”。老顾客上门，本是好事；再加上客人出奇的少，我们的到来好像给这家富丽却又冷清的小店增了不少生机，老板娘的热情便比前次更添三分。
我笑了笑，简单说明来意，让她帮母亲找几件适合她的风格的旗袍。
母亲仔细的观览一番，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一边挑选一边和老板娘攀谈起来，问她的手艺何时学起、师从谁家，给谁做过衣服，何时开的店面等等。那个老板娘看上去已经四十出头，举止和气优雅，风韵犹存，想必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她大概和母亲相差十来岁，却也算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了吧，因此两人很是聊得来。
不久，在老板娘的建议下，母亲已经选好三四套，一一试过，最终选了一套深棕色的长袖旗袍，让我帮忙品鉴。
“妈，您的眼光还是这么传统。幸好这件设计得还算有些新意，否则我是不会喜欢您穿这种款式的。太普通了。”我不由得“埋怨”道。
母亲笑道，“你知道什么？这个颜色虽然深，但是看着不冷。何况，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像你一样花花绿绿的吗？”
“怎么不可以？您也不老啊！才五十一而已，别把自己说老了！”我上前帮母亲整理衣襟，说道。
“是啊，王夫人一点儿也不显老。穿这个颜色的旗袍，衬得您皮肤显白，更见年轻了呢！”老板娘在一旁笑着说。
母亲照着镜子，转了转身，笑着对我说，“说实话，我要是年轻个十来岁，一定也会选你那样的湖蓝色，鲜亮可人，灵透得像一汪水似的。”说着，她便朝老板娘求证道，“我女儿的那件湖蓝色旗袍，是在你这里买的吧？”
老板娘见母亲如此欣赏她的手艺，也不由得欢喜，高兴的笑道，“多谢夫人赞赏！那件湖蓝色的衣服是我们这里最上档次的了。说来，那位少爷的眼光真是好，一眼就看中了！”
她的话一出口来，我的心瞬间就僵住了。镜子里自己的一张脸白得像一张纸。
母亲听了，自然有些诧异——因为我一直跟她说的是，那件旗袍是和明曦一起逛街时买的。让老板娘说的话，怎么着也得是一位“小姐”，现在却蹦出来一位“少爷”！
母亲依然照着镜子，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我一眼，转而含笑对老板娘说道，“这样啊！确实很不错。您的手艺很好。”
“这件给您包起来，直接送到王公馆去？”
老板娘的无微不至对母亲和其他的客人也许是春风，对我却是冷雨。
——我和明曦买衣服从来都是直接带走，极少着店员送到家里。老板娘却知道我们的住所就是王公馆，不更是向母亲说明了，那个和我一同买衣服的人不仅不是明曦，而且和我的关系很不一般吗？
“好。直接送到家里吧。”母亲微微笑道。
我呆在那里，一语不发。母亲见了，也没说什么。她是大户人家的夫人，深谙出门在外的仪礼，在外面，永远是没事一般，不动声色，可是她的心里究竟怎么样呢，我不知道。
第一章沉沉夜话
才回到家中，便接到方云笙的来电，说棉兰最近茶叶销量很大，让我在这边和几位大掌柜的加紧收茶、催工、运货过去。于是喘息未及，我便让阿吉、长生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分别给几位在沪的主事送信，然后和小杨马不停蹄的去了常掌柜家里，在那里聚齐开会议事。
谁知道，常掌柜年纪大了，换季的时节不小心着了风寒，已经卧床多日，旧病新疾一起上，让他看上去甚是衰弱。幸好他手下有几个得力的伙计帮忙打理店铺，使得区域内的业务运转尚为良好。不过为长远计，常掌柜见了我，还是向我举荐了几个主事，让我择机提拔，以防他弃世之后无人接手。
看到常掌柜病重之际依然不忘王家的生意、产业，我心中实在感慨万千。想想父兄守业艰难，多亏了这样忠贞不二、不遗余力的老骨干，才得以在战乱之中绵延不息。听到他的恳切谏言，我的心里自然感到宽慰，但也为这样的时局感到沉重——如果没有了这样一位老掌柜，无异于断我一臂。可是，天意若此，焉能强求？
我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安慰他在家好好休养，又派人请了医生定期上门探看，然后和其他几位主事商议、安排了方云笙所说的诸事，待条条事务完毕，已近深夜。
回到家中，大厅的座钟已经敲响了十一点的钟声。整个公馆寂静无比，只有母亲屋里的灯还亮着。
我知道，母亲还没有睡，仍在等我。自从大哥去后，她睡得更少、更晚了。担心我回来太晚，忧心我在外出什么事，甚至怕我吃不好饭。
这时，她已经温好了一碗软软的五谷蛋羹，等我回来补一个夜宵，在一旁慈祥的看着我一口一口的吃。
我慢慢的吃着，自己心里装着事，也知道她心里有事。
“还可口吗？”
“可口。不凉不热，正好。”我的脸上挂出享受的满足的笑意。
“多吃点，锅里还有。我琢磨着你快回家了才开始做。”
“以后不要等我到这么晚了。让张婶她们做就好了。”
母亲摇摇头，“自己的孩子，还是自己最了解。”
我听了，心中潸然。这几个字，道出了天下所有做娘的心声。
“槿初，妈想问你个事。你和元家少爷是怎么回事？”
“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黯然道。
“怎么不好说？元存勖待你如何？我虽然不常出门，可是外面的风声、一起打牌的几个夫人，也都跟我吹过风，说元家的少爷钟情于你。是不是真的？”
“那您看他是一个钟情的人吗？”我停下筷子，语气里透着明显的反问。
其实，在重要的事情我和母亲很少有不一致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同心同德，好像诸多事情已经把我们磨合得十分默契了。然而奇怪的是，少有的几次发生不同意见甚至闹情绪，都是因为元存勖。不太和谐的音符似乎又要重新拨动。
“我也听人说过，是他把旗下的产业转给他大哥，才救了方云笙？你自己不也说，是他借给你五万块大洋，才度过了年底的那次危机？这样的人，不好吗？再者，你想你一个女孩家，年纪到了，还一个人奔波，究竟算什么？他是开了什么舞厅、赌坊，可是也不至于——”母亲不无焦虑的说。
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他曾经是一个不讲理、不知礼的阔少，我以前就是这么看他的。可是后来，他却三番五次的出手帮忙，助我渡过危机，说实话，在某些瞬间，我未尝没有心动。这个人，如苏曼芝所说，有钱，有貌；如母亲所说，能帮，能助。这样的人，有什么不好？
“我知道。”我低了头，轻轻说道，一张很想逃避的脸几乎贴到了碗里漾上来的热气。顿了许久，方继续道，“妈，你们看到的都是他好的一面，没有看到我略过去没有跟你们说的另外一面。他这个人，柔情背后，是藏着手段的。对看不顺眼的人，他丝毫不会手下留情，你看他怎么对待方云笙、对待渠绍祖就知道了。固然由他大哥主导，可是他们兄弟一起谋业，这里面也绝对脱不开他的关系。他对我好，我自然明白；可是如果不懂得拒绝这种危险，迟早会让王家深陷淤泥。”
这些话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出口的。眼前仿佛依旧矗立着一堵无以名状的玻璃墙，堵在我和元氏之间，虽然看到了对方的内心，却还是不能信任相待。我和他，来来往往，这么多次回合，究竟是交易，还是情义？
母亲听了，缓缓道，“皆是晋商大族，自然本应照拂。元氏兄弟却是霸道了些，与你大哥也曾对立。只是，人生在世，总有许多身不由己。你要学会体谅、包容。”
我听了，默然沉思。母亲的心真是足够宽厚，衬得我的心反而狭隘了。也许一时难以说服自己做到这般包容，但也忽然觉得，元存勖虽然没母亲想得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我想得那么可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