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永生不死的吸血鬼,无需呼吸,也没有脉搏。这种真正静止的状态,对体力的消耗等同为零。只要佩瑟愿意,可以一直不眠不休地保持站姿。过往那段无趣的岁月中,他就曾一动不动地呆在建筑的顶端长达数月,离开的时候甚至引起了不小的骚乱,在惊恐的人群中留下了一个名为“石像鬼”的传说。
不过现在,他决定维持普通人的呼吸和脉搏,以瞒过尚不知底细的两位老者。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他的身体也会因此和普通人一样,在长时间站立后,感到筋骨的疲惫和肌肉的酸麻。正如英布所言,作为侍卫,佩瑟的体质是不合格。以至于荆宪为义帝端早点上来时,发现这位侍卫的腿脚开始有些发颤了。
“佩侍卫以前很少站岗么?”荆宪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细节,用耐人寻味的眼神重新审视着佩瑟。吸血鬼没想到自己的自作聪明反而露了馅,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停下心跳,减轻些身体的负担。
后悔总归是后话,当下的情形很不乐观,基本是说得越多,错得越多的局面。所以佩瑟犹犹豫豫,半天也没支吾出一个合适的回答。正快要撑不住场面时,卧房的门恰好被推开了。
现在的义帝、曾经的楚怀王———熊心,用漠然的眼神扫过门口两人,轻描淡写地对荆宪吩咐:“你将早膳放到书房,就去喂羊吧。这段时间有生人出现,你把料喂足些,免得羊群闹腾。”佩瑟听到荆宪被支开,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根本没去多想为什么放牧的羊群还需要喂食。
他跟在熊心身后进了书房,寻了一处可以倚靠的角落,让不适应以人类方式长时间站立的身体得到稍适休息,同时毅然停下了心跳和脉搏,运气调息。而熊心在书桌前简单地吃过几口米粥后,便走到棋盘前入座。
“你会下棋么?”
“啊?!”正在“偷懒”的佩瑟完全没想到这位一直表现得十分冷漠的帝王会主动向自己搭话,脱口回答的第一个字就完全不尊礼数。幸好熊心非但没有追究,反而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你会下棋么?”“回陛下,不会。”这次佩瑟反应了过来,用应有的礼节恭敬地回答着。
“噢,真可惜。那你的同伴会下么?看他们都文质彬彬的。”熊心一边有心无意地询问着,一边在棋盘上摆着残谱。对于这种黑白棋子的游戏,佩瑟并非完全不会。因为看虞姬下过,所以他也尝试着学了一段时间,可水平比吸血鬼本体的相貌还要惨不忍睹。当他发现自己连看都看不懂熊心摆下的残谱时,庆幸自己坚定地选择了回答不会。
“他们应该略懂一些吧。”在佩瑟的思维里,大概每个华夏子民都天生会下围棋,而且下的都比自己要好———这是他在某个深山中的村庄,和一帮小孩对弈后得出的结论。不过他并不知道,自己恰好挑中了一个特别的村落,里面最小的小孩,也有至少八十年的修为……
“不错,明天可以有对手了。”熊心的言下之意几乎是对佩瑟*裸地嫌弃,但佩瑟在意的重点是对方意外的健谈:“陛下不是讨厌生人,喜欢清静么?”
“我只说过喜好清静,可没说过讨厌生人。要是每天能有一两个人来陪我解闷,倒也不错。”熊心摆完残谱,托着下巴,煞有其事地研究起来。
“荆老和吉老不能陪陛下下棋么?”
“他们要牧羊。”熊心似乎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满怀期待地望向佩瑟,有意追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云天阁中牧羊么?”
要故弄虚玄的话,也应该问怎么能在这种楼阁中牧羊的吧!原因有什么好炫耀的。佩瑟把这些话忍在心里,如实答道:“陛下在被拥立为楚怀王之前,一直以牧羊为生。想必是有些怀念以前的生活。”
那种腥臭的生活有什么好怀念的,况且你现在又没亲自去牧羊,把事情都推给了别人———这些大逆不道的感想自然也被佩瑟埋在心里。
“是以牧羊为乐。”熊心纠正这句话的同时,脸上隐隐浮现出开心的微笑。
“那……陛下为何不亲自去回味那种快乐呢?”佩瑟尽量让自己的措辞像一个谦卑的下属,小心地提醒着义帝前后话语中的矛盾。
“因为我不会牧羊了,”熊心只存留了片刻的会心一笑消散殆尽,他又恢复了阴沉漠然的表情,转回头盯着棋盘,“牧羊也好,下棋也罢,都和我的驭人之术一样失败了。眼看将要盘活一片棋路,却被自己的棋子跳出来封住了死穴,这种感觉你知道么?”
佩瑟当然知道熊心暗指的是哪件事。倒是熊心不知道,正是佩瑟制造的机会,才让项羽能够顺利斩杀宋义,夺得楚军的兵权。“在下愚昧,但也明白棋子是不会自己动的。想来是陛下把对面的棋手误认为了棋子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熊心突然失心疯一般地狂笑起来,用白棋点在了黑棋的命门上,“所以他现在把我变成棋子,作为报复么?”
“陛下误会了,项王是为了陛下的安……”佩瑟感觉自己点燃不了得的东西,立刻出言安抚。
“安全?我的疆土不过区区一处楼阁,我的麾下不过两个将死老头,哪方诸侯会无聊到来刺杀我?”熊心说话的同时,还在自己与自己博弈。黑白两子行云流水般地交替落下,光看棋盘上的战况,就像两个高超的棋手正捉对厮杀,不给对方片刻迟疑的时间。
“恕我直言,只要陛下还活着,想杀陛下的人只会更多,不会变少。”不知为何,佩瑟竟然真的和熊心投机地聊了起来。
“是啊!我是一只无力的羔羊,身上却披着普天下最华丽的皮毛。但凡有一点贪欲的人,怎么会不想方设法地除掉我呢?”随着白子步步紧逼,令黑子进退维谷,熊心的手也慢了下来。
“所以,我会尽力保护陛下的安全。”佩瑟理所当然地接上了这么一句话,他自己都无法判断真心与否。
“项羽手下的人真是越来越有趣了。”熊心把手中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扔,代表黑棋投子认输,接着走到佩瑟面前:“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你称我为怀王,而不是义帝。至少我在当楚怀王的时候,还算是一个真正的诸侯王。但现在,一个徒有其名的假皇帝罢了。”
“我既是怀王的护卫,一切当如怀王所愿。”改下称呼而已,佩瑟没理由不去满足这个将死之人的愿望。
“哼……”熊心这声,不知是高兴还是苦涩,总之他没有再多说话。转身拿起书卷,在书桌前呆了一整天。晚上他回卧房睡觉后,佩瑟又站了一夜的岗,直到第二天清晨,墨仲离前来替他,吸血鬼才算完成了第一天的侍卫职责。
由吉逻领着下楼,一路上没有什么区别。待佩瑟出来之后,吉逻立即关上了大门,吸血鬼也趁机围着云天阁的外围转了一圈。作为一座楼阁,除了窗户较少之外,它没有任何异常。但这也是最大的异常———这座楼阁外墙的轮廓显然与里面的空间完全不符。
英布和范增的指令都还没有出现,自己和同伴还有充足的时间去解开其中的奥秘,不必急于一时。于是佩瑟选择了更为要紧的事情去做———赶回城中填饱肚子。
当然,他也可以在野外抓些野兽吸吸血了事,甚至可以去寻几个落单的倒霉农夫开开“人荤”。不过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这位吸血鬼还是希望自己的味觉能够得到满足。
现在东方刚刚鱼肚翻白,以宅院中现在那三个人的“勤劳”程度推算,此时回去绝对没有热气腾腾的早点等着自己。佩瑟便打算先在附近的客店酒家坐上一会,享受一下辛劳后的闲适。没想到的是,所有店面门户紧闭,前去敲打也无人回应,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在街面上找个干净点的摊位解决。
然而郴县的百姓似乎还没有起床,街面上除了一妖一马,别无他物。
“在这世道,整座城的人能睡得这么安心,也是一处奇景啊。”吸血鬼无奈地往宅院的方向走回去。刚到门口,意外地闻到一阵肉饼的香味。他连忙推开大门,只见孟然、小白蛇和青羽汐都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石桌上摆放着四个盘子,香味正是源自其中。
“抱歉!抱歉!抱歉!”佩瑟一进屋,首先就为自己先入为主的偏见向三人一一鞠躬致歉,随后才端起盘子,怀着感动开始享用早点。
三人被他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小白蛇放下咬了一半的食物,用鄙夷的眼神扫视着他:“你在义帝那闯祸了?”“没有啊!”佩瑟可不敢直说自己在之前把他们当成了赖床的懒汉,随口搪塞道:“我回来的时候在街面上多转了一会,没想到你们都在等我一起吃早饭,所以心里有点歉意。”
“怪不得,仲离都走了好久了,我估摸着你早该回来,才把肉饼端出来。”青羽汐毫无端庄可言地狼吞虎咽,摸着喉咙问道:“你盘子里的那份没有放凉吧!”
“没有,没有。味道正好!”佩瑟察觉到金乌手掌上残余的灵力,立即明白了肉饼色香味俱全的原因。
“用玄天真火烤出来的美食,怎么可能轻易放凉。”孟然优雅地擦拭完嘴角,将绢布折叠整齐,放在盘边,也看向了佩瑟:“既然佩兄有意在街面上转了一圈,想必也发觉了郴县的异样吧!”
“嗯,和附近的州县相比,这里的作息过于奇怪了。更奇怪的是,唯独云天阁那几个人的作息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