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瑟老老实实地跟在墨仲离身后,连走路的样子都在学他,生怕自己哪里失了礼数得罪到圯上老人,断了寻找貘的线索。
这道路似乎远比看上去得要幽深,一路走下去,更是别有洞天。高耸林立的奇异石柱撑起了一片开阔的空间,越往里面反而越通亮宽敞。时不时拂面一阵徐徐的清风,与脚边涓涓的溪流合奏,便是凡间难遇的静谧与祥和。光是在这洞中徘徊片刻,就可以算得上一种清心养神的修行。
大约过了五道弯折,三处落差,终于到了仙洞的最深处。佩瑟模仿着着墨仲离的动作,纵身一跃飞了下去,落到草木繁茂的谷底。他抬头就看见个其貌不扬的驼背老翁正赤脚盘坐在一块横置的黄色巨石上,为怀中松鼠梳理着皮毛,想必是传说中的圯上老人。
待两人走近时,那只小松鼠转过头看了佩瑟一眼,惊恐地蹿到了旁边的大树上。这让从半路上起就十分在意自己容貌的佩瑟更加难堪,完败给俊朗的墨仲离也就罢了,现在自己连这满脸褶皱的老头都比不上,被区区一只松鼠给嫌弃了。
。“啊!不必在意,那小家伙不过五十年的道行,还有些怕生,尤其是你这种外乡人。”圯上老人似乎能看透心思,特意安慰了一下深受打击的吸血鬼。随后他穿上草履,蹒跚地走到墨仲离面前,边打量着他边嘲弄道:“哟!这不是那只小鸦天狗么?怎么,徐福那里散伙啦?”
“回黄石公,徐福长老已经成功炼出长生药,专门派我回来送药复命。”墨仲离并不在意对方刻薄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彬彬有礼。圯上老人则还是十分不屑地样子:“派你回来?嬴政的诏书是给他的,他怎么自己不回来复命啊?八成是随便炼了个残药,应付应付差事,自己躲到孤岛荒山里安享太平去了吧!哼,长生不老岂是他一个方士随口说说就能做到的!当初夸下海口,现在没办法收场了吧!”
“回黄石公,送药之前长老已在当地的几位频死之人身上试过药效,那三人俱起死回生、重铸青春,这才敢命在下把药送回来。至于长老他……他因新子出生,故而要留在妻儿身边照顾,无法抽身离开。“墨仲离似乎对徐福非常尊敬,不惜与面前这位恶语相言的前辈据理力争起来。
圯上老人也不理会,背身骂道:“嚯!果然与那岛上的异族妖妇成家了啊!还生下了孽种!呵呵,说什么东渡寻仙,不过是去与那妖妇再续前缘。为了一己私欲,如此堂而皇之地兴师动众,他也配算道家中人、老子门生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见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佩瑟生怕这两人吵起来坏了正事,于是抢在墨仲离开口之前先说道:“老先生息怒,仲离他无意冒犯,顶撞了老先生。晚辈向老先生道歉请罪。我等此次前来拜访,是想向老先生打听庄周前辈的下落。事关天下苍生,还望老先生不吝赐教。”
之前临时学会的一套文绉绉的客气话还真起到了作用。圯上老人没有继续发难,而是转过头盯着佩瑟看了好一会,接着仰天大笑,回身在那黄石头的后面找着什么东西:“好啊!不过我告诉了你们一件你们之前不知道的事情,相应的,你们也要告诉我一件我之前不知道的事情。”
“老先生想问什么?在下一定知无不言。”佩瑟说完后,圯上老人一改先前老态龙钟的模样,神光焕发地拿着竹简和笔朝自己走来,嘴上兴奋地说道:“我自认对世间万事、百兽百妖无所不知,可西方来的家伙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只要你现出原形让我好好研究一下,我就告诉你庄子在哪!”
佩瑟和墨仲离对视了一眼,无奈地现出了真身,任由圯上老人摆弄起来:“恩,翼长四尺宽一尺,臂长……衣服太碍事了,脱下来!恩,臂长两尺五,掌长八寸,有五指,爪长两寸……张嘴!恩,除左右犬齿长一寸外,其余与凡人无异。恩,唇舌猩红……通体覆盖潜短毛发,长一寸至三寸不等……鼠耳猪鼻……”他一边丈量一边记载在竹简上,对未知的渴求让这位老者看上去至少年轻了三十岁,动作越来越灵活。
对任何妖怪来说,现出原形任人摆布都是莫大的耻辱,墨仲离也知趣地转过身去,为恩人保留些许颜面。在研究完吸血鬼的外貌之后,求知欲旺盛的老人又问了佩瑟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一字不落的将答案仔细记下,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黄色巨石上坐着。
佩瑟幻化回普通人的模样,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老先生,现在可以回答晚辈的问题了么?”圯上老人头都没回,硬邦邦地答了三个字:“别吵我!”然后又将刚才所记载的竹简全部过目了一遍,这才转过身来搭理两人:“你刚才想问什么啊!”
“在下有要事求见庄周前辈,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佩瑟表面上还能沉住气,其实对这个圯上老人是敢怒不敢言。要不是有求于他,肯定会点起一把火将这个山谷烧得干干净净,想想墨仲离大概也是同样的心情。
“噢,庄子他老人家现在……恩,南起巍峨镇洪兽,华引龙凤互争斗,山误时日饿虎走,北望齐桓会诸侯。”他改口念完一首诗后,就闭上眼睛侧卧在巨石上,彻底不再理会一头雾水的两人。
见圯上老人如此,两人对视一眼后决定先离开这里,再慢慢解开谜句。刚刚走出洞口,身后又传来了肃穆的声音:“外乡人,看在你和我徒弟将来的交情上,我多提点你一句,‘梦中游离,五感皆存,唯无痛觉’。至于鸦天狗,你既然受人之托,就要终善其事,嬴政可没那么容易死,他只是有些厌倦了而已。”
“黄石公的意思是始皇帝陛下还没有归天么!黄石公!黄石公!”墨仲离的呼喊还没有来得及传入洞中,门口的两块巨石就紧紧合上了,这次连拳头大的缝隙也没有留下。佩瑟回头了看一眼,对趴在石门上的那人问道:“这家伙的徒弟是谁?我认识么?”墨仲离尝试了一下之后便放弃了推开石门的打算,拍了拍身上灰土,回答:“黄石公曾传授给张良《太公兵法》。依他刚才所言,想必恩公日后会与张良还有一段渊源的。”
张良,佩瑟一想起这个名字就浑身发抖,继而冷汗直冒。那日整个身体被完全碾碎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自己的每一根神经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撕筋裂骨的剧痛感。他猛得摇了摇头,把思绪从不堪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对墨仲离说道:“我们现在已经有了线索,不如先到各处的名山中去找一找问一问,说不定有人能解开。”
也好。”墨仲离点点头,现出了自己的翅膀,直穿入云霄。
半天下来,毫无收获,天空也迈入沉沉的月光中。两人找了一处落脚之地,准备休息过夜。“我刚才打听过了,这里是芒砀山,据说晚上有鬼魅出没。”佩瑟把捡回来的干草交给墨仲离的同时,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自己打听来到的传闻。
墨仲离边往石床上铺着干草边出于礼貌应和道:“恩公又说笑了,以我们两个人的法力,一般的孤魂野鬼怎敢近身。”
“那就是说,敢近身的只有相当厉害的恶鬼?”佩瑟的声音逐渐带着剧烈的颤抖,好像十分惊恐的样子,让墨仲离对恩人讲述怪谈的本领刮目相看。“是的,必定是怨念极深的厉鬼。那样的话,我们碰上之后是必死无疑啊!”鸦天狗本来只是想顺着同伴营造的气氛讲下去,抬头却发现佩瑟整个人都僵直了身子立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背后。
墨仲离不用回头就已经感受了到背后传来的妖气,从其中冰透至骨髓的阴寒来判断,是源自亡魂无误。他暗吸了一口凉气,继续保持着气定神闲的姿态,暗中向手里的干草施加障眼法,同时故意笑出声来:“恩公你这样子学得真像,完全就是活见鬼了!噢,对了,我们也都不是活人啊!”话音刚落,法术也已施完,他立即把干草向身后的模糊白影一甩,展开羽翼拽起已经呆若木鱼的佩瑟全力飞向山林深处。
那些干草一离手就化做无数密密麻麻的黝黑颗粒,牢牢的附着在那个雪一样纯白的身影周围,让它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原地乱飞乱撞。墨仲离用自己能爆发出来的最快速度飞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彻底感觉不到那阵幽恨的怨气后才停了下来,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涧,把还没有缓过劲的佩瑟放了下去。
“恩公?恩公!”鸦天狗用翅膀在佩瑟的耳边扇起了一道呼啸的强风,这才把吸血鬼被吓散的心神又唤回身体中。他清醒后,匆忙起身现出利爪和翅膀,摆开架势大喊了一声:“放马过来,我可不怕你!”然而慌乱地目光四下扫去,完全不见那个白影的踪迹,只看到了强行忍笑意的墨仲离。
“恩公不是说自己是吸血鬼么?为什么还会怎么怕鬼呢!”佩瑟的反应让墨仲离无法再保持着以往风雅的语态,能不笑出声来已经是最大的忍耐了。佩瑟收起利爪,尴尬地坐下:“我是听说你们这儿把亡灵变成的妖怪叫作鬼,才称自己为鬼的。哪知道这里的鬼都喜欢形影飘忽的吓唬人玩。我们那的亡灵只是长相吓人而已,可没有这一惊一乍的恶趣味。”
“看来还是血族这个名号更适合恩公。”墨仲离说笑的同时,起身在山涧中寻找可以休息的地方。他们飞了整整一天早就累得不行了,刚才那番折腾连最后一点精力也消耗殆尽了。
佩瑟远走他乡多年,早就没那么多讲究,直接躺在地上,闭上眼开始睡觉,嘴中念叨着:“血族确实是个好名字,以后我的族人就叫这个了!”趁着这份满足感,他正要进入梦乡。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死死地压着自己,睁眼一看,发现一个脸色和身上的衣裙一样惨白的女鬼站在自己的胸口上,用空洞的双眼盯着自己。
“仲……仲……仲离!”佩瑟感觉浑身的肌肉都动弹不得,只能用法力让喉咙发出了声音。鸦天狗听到恩人的呼喊,冲过来撞开了那个女鬼,拉起佩瑟准备逃跑。这时,两个人耳旁传来了一声银铃般的童音:“哎呦!好疼!”
“小孩子?”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转头望去。只见那眼神空洞的女鬼幻象渐渐消除,地上出现了一个身穿短襦的小女孩,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正摸着自己摔疼的脑袋嗷嗷直叫。
她察觉到两人投来的目光后,立刻起身浮到半空,装出一副*的姿态,稚嫩的声音故作深沉地缓缓训斥:“大胆小妖,竟敢闯入白蛇大人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