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洛离开后,十月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她在蒲团上重新坐了下来,内心半是解脱,半是恨意。
没想到陈平洛心计如此。连日来故意在这边有规律地巡街,只是为了引蛇出洞。
虽然要引出的并非自己。但自己却也险些上了对方的当。
慕峤也重新落座。茶几上斟好的茶水有些凉了,他重新拿了两个杯子,将旁边小探炉上的茶壶取下,倒了两杯。
推了其中一只给十月:“喝点茶水,压压惊。”
十月盯着那茶水,没有动。
等慕峤喝完,她不动声色问:“今天陈平洛在这里设下埋伏,你怎么那么清楚。”
慕峤没有隐讳:“因为今天的局是我为他布下的。”
十月眼神一锐:“抓我?”
慕峤摇头:“罪犯——或者说,相爷那一派的政治对手。”
“王爷那边的人?”
慕峤看了她一眼。
十月知道,自己话多了。
“不错,礼亲王那边的人。今天的这几个,是曾被礼亲王提拔过的边将。前几年坐罪丢官,原本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却还是摸回京师,意欲不轨。现在,这一类礼亲王的党羽统统被称作‘余党’。礼亲王派系庞大,余党自然遍布。他们对自己的旧主堪称忠诚。自从礼亲王倒台之后四年多来,这些余党一直没有放弃对丞相那边的攻击。能用的手段他们都会用上,包括暗杀。我的任务,就是利用胡人善于经常、接触面广并且不易被他们识别的优势,帮陈平洛找到这些余党。”
不错,胡人不受待见,行事起来更加不容易被怀疑。这为慕峤提供了许多便利。
这些人走了,抓了一批人走。女主问这是怎么回事。
“所以,你是陈平洛的鹰犬?!”
一说到陈平洛,十月的拳头又忍不住捏紧。
“可以这么说。”慕峤轻描淡写,“不过我听说中原的猎人其实跟我们草原的猎人没什么两样。你想要成为好的猎手,打到好的猎物,那么你最好善待你的鹰犬。”
十月一愣。
不错,方才陈平洛对慕峤的态度,可算不上什么和善。
何况,两人都是侯爵,位阶应当平等。但是慕峤对陈平洛行礼,陈平洛可没有回礼。
而且,陈平洛还直接把慕峤来喝茶的行为说成附庸风雅。这还不够,还要带上“鹦鹉学舌、猩猩人语”这两句骂人话。
“既然他不善待你,你又何必自取其辱。”
“我们赤胡部在京师活得可不轻松,”慕峤嘴角飘过一丝讥讽,“没个靠山,就真跟畜生没个两样了。”
十月沉默不语。现在朝廷一家独大,丞相明正的权力犹如山倾。如果要找靠山,对于慕峤来说还真没有什么选择。
“你跟踪我多久了?还是说只是碰巧在这里遇到我?从慕峤见到你的反应看,可不是后者。”
“不错,我跟踪你好几天了。呵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盯着陈平洛,我盯着你。”
十月凝视着他的眼睛。
慕峤被盯的有些不自在,说:“你放心,只有我注意到你,而且我不得不注意你。你身负绝技,神秘莫测,身世未知。如果我猜得不错,连‘初霜’这个名字也是假的。不过我也知道,硬从你嘴巴里撬自然是撬不出什么的。我只好放你自在。你也果然不负我望,在京中有所行动。只是我没想到你的目标居然是陈平洛?”
“呵呵,”慕峤笑起来,“但也正因为你目标是陈平洛,着实可惜。因为今日的局是我帮他设下的,这下面热热闹闹的贩夫走卒,乃至游人过客,有一多半都是我花钱请的,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搅局。可反过来,我也不能让你涉险。所以今天我便跟着你,闯了进来。”
十月的手伸向茶杯,茶杯里的水已经有点儿凉了,慕峤正要伸手帮她再斟一杯,就在这时候十月反手拿住了慕峤的手关节。
“你做什么?”
慕峤正要反应,但十月速度更快——她另一只手迅速下探,直探到慕峤的腰间。正是那柄匕首的所在。
慕峤被控住左手关节,右手一时不能反身阻止十月的动作。十月出手收手都极快,简直如电。
但慕峤终于空出两手来要夺,却扑了个空。
十月得意地在蒲团上退了半个身位。匕首已经拿在手中。
只是她一抽出来,却觉得手上甚轻。
低头一看,匕首没有锋刃,空有一柄。
“呵,”对面慕峤笑起来。“果然身负绝技,还很有谋略。假意喝茶,引我有所举动,目的却是要夺匕首。可惜——”
他从右边靴子里取出一东西来,正是匕首:“这是我们胡人的诈术。真正的凶器当然得藏好,弄个假物在腰间,目的就是迷惑敌人。”
十月羞恼,扔了那假匕首:“我要杀陈平洛,你是不是要阻拦?”
“哦,原来是为了这事儿。”慕峤不急不缓,从地上捡起那假匕首,放会腰间。笑:“既然要问直接问就好了,何必动手动脚。嘿嘿。”
他又喝了口茶,回:“反正今天是不行。”
“那便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我又得多杀一人。”
“我么?哈。”慕峤摇摇头,“今天不行,是因为今天那些人要是不抓到,我赤胡部这上下几百口,几个月别想有好日子过。”
“所以,你是为了交差?”
“不错,这差必须得交。只有交了差,才能换得一时太平。”
十月默然不言。人人皆有苦衷。不过从这里看,慕峤倒不算十分地忠诚于陈平洛,只是为了保全族人而已。他更算不上是陈平洛的党羽。
“可惜。”沉默半晌,十月道。
“可惜什么?”
“可惜今天放了他一条生路。否则,天下人和我,都少了一个仇人。”
“‘一个’仇人?”慕峤笑笑,“这么说来你还有其他仇家。”
“是。”
慕峤想了想,问:“你跟他什么仇?”
“父母之仇。”
慕峤点点头:“嗯,陈平洛为了升官,当他老丈的爪牙当得可算积极。这些年来他手上的血债可算不少。”
“他一路抓人过来的?”
“可不么。要不然怎么能升这么快?从前的九门侯可是在边境上出生入死过来的。他不过是抓抓京师东门的防务,居然就负责整个京师的治安?这里面自然有他老丈人一力保荐的功劳。不过明正其人,既贪权,却也爱惜名声。分明是朝中最大一党了,但在任人一事上却始终小心避嫌。其实这也难怪,九门侯负责整个京师的治安,这可不比那些文官职位,算是打主意打到了皇帝安全的上头。所以,陈平洛必须不断立功,这才好堵悠悠之口。”
原来如此。
“党同伐异,竟至于此。”十月摇头,“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明正居然还不肯罢休。呵,陈平洛这官做得还能心安。”
“不错,这些年来被他害死的人着实不少。有与你一样对其行刺想法的,估计在外头还有很多。不过……”慕峤的眼神冷了一冷,“这么说来,你父亲也是王爷那边的人?”
十月摇头:“不,我父亲无党无派,一身正气,是被牵连的。”
他眼神顿时柔和下来:“哦,是这样。”
慕峤的这点变化令十月有些莫名。好似如果李远是礼亲王那边的人,他就要做另一番姿态。不过十月想想,也觉可以理解:毕竟党争之事很难说什么对错。输家看着可怜,也仅仅是因为他们输了而已。
倘若是礼亲王那边战胜了明正那边,那么现在在街头巷尾被人追杀的,怕就是另一拨人了。
慕峤又喝了几口茶水。他对陈平洛说自己来茶馆是学习如何品茶的,可其实看其斟水、旋杯、品饮的姿态与一般文人士子无异。慕峤喝完,放下杯子来。
“茶味甚好,配上这雅间更显高洁。呵,为了今天,你特意包下这雅间。而我的仓库里,少了一张红狐狸皮。”
十月闻言,顿时脸红。
不错,那狐狸皮是她偷的。
否则她怎么有资财在这里订下雅间来。
“而那张红狐狸皮,也是你暴露行踪的一个迹象。”
十月低下头来:“抱歉,我手脚不干净。是偷盗之人。”
慕峤笑笑又道:“我们胡人讲究血偿,再没有比复仇更正义的事情了。”
“将来我会想办法还你钱。”
“不,不必。你这能耐,比狐狸皮有用多了。就比如说刚才那支小弩,真是精巧绝伦。若不是它足够小,我还真没办法把它折断了然后塞马桶里。有你的。这样吧,如果你真要还我那张狐狸皮的钱——两天后货物入关,盯完了我还要去山间打猎。你会制造如此技巧的玩物,想必打猎的时候制作机关陷阱也是好手?你跟着我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