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三七(1 / 1)

十年寒暑匆匆去,而今又是凉爽秋。

青城山下,有一个郎中背着药篓拄杖前行。他转遍了镇上所有药铺,都没有买到止血消肿的三七,只好来山上碰碰运气。说也奇怪,这等寻常药材药铺里会短缺实乃罕事。听人说这山上住着一位药农,他种的药草药性浓烈大小均匀,镇上的药铺都来山上收药。青山苍郁,黄绿斑驳,不知这药农是在何处。郎中苦寻无果,坐在山间擦汗歇脚,这座山他并不陌生,许多许多年前,他曾经来过。往事一幕一幕在脑海中堆叠,他猛得摇了摇头。

郎中又走了一会儿,果然看见山脚处有一片屋舍,檐上轻烟袅袅,屋前一大片的空地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药草。鲜红的三七花开得正盛,郎中远远望见,欣喜得加快了脚步。他走着走着,越走越慢,突然在药田前停住了脚步。

那药地与寻常不同,前面有一个巨大的圆形转盘,转盘分成二十四份,分别种着不同颜色不同种类的草药,这些草药对应着二十四种节气,每当时间的指针徐徐划过,顺应节气的药草便次第生长开花结果。这倒也罢,更难得的是,这二十四种草药高矮相间颜色丰富,是经过了一番仔细挑选播种修剪的。能拥有如此闲情逸致又这般熟知医理,这药农定不是个寻常人物。郎中卷曲长密的睫毛下漆黑清澈的双眸微微湿润,拥有如此情怀且热爱生活之人,他此前也曾认识一个,只可惜……

郎中脚步微顿,轻轻叹气,想不到自己从擒龙道里侥幸逃脱,他却没逃出那座皇城。大概十年前,皇帝因唐燮枉杀双仪城无辜百姓一事突发恶疾头痛不止,御医束手无策,老臣司马里将唐本草的大徒决明子请进皇宫里为皇帝治病,不想他以治病为由时时随在皇帝左右,日日吃香喝辣厮混在皇宫里,如此一年,非但没有医好皇帝的病,反倒与皇帝的妃子们关系不错混得熟悉,皇帝不堪忍受其作为一怒之下将其处死,几名与他亲近的妃子也都被打入了冷宫,说来也奇,决明子死后,皇帝的头疾竟自动痊愈了。

如此种种皆是传言,究竟事实真相如何不得而知,但郎中知道,传言不会全真亦不会全假,自那之后,江湖之上的确再没有决明子的消息,郎中深知皇帝品性,他心中几乎认定了决明子已死。

郎中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玲珑玉镯,眸间泪水翻腾,鼻头一阵酸涩。不消说,这郎中便是昔日的涂清澈。那一日生死之际,决明子将他拥入怀中诉说心中悔恨,涂清澈被他情绪感染,一颗无望枯死的心复被点燃,他问他可愿用半山金银换他一条性命,他点头不止大哭愿意,于是他将他推出擒龙道,同时履行了昔日与梅歆芷之间的那条君子之约。当日,梅歆芷曾对他说,擒龙道破解之日,若你能守住擒龙道的金银不被皇帝抢走,我便告诉你一条秘密的逃生之路。

涂清澈将金银埋在碎石间,侥幸逃了出去,不久便听到了决明子的死讯。他原本对他有爱有恨,心中那些怨恨却随着他死的消息与流逝的时光一同消散了,如今,他心里只剩下了对他的无限留恋与怀念。他时常回忆起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他不断追思旧事,试图推测当时他对他做的每一细微是假意抑或真心。再回头看,他明白了为何他对他总是试图保持距离;明白了去擒龙道之前,他为何叹着气说“我倒情愿你刨根问底问个究竟,免得日后悔之晚矣”;明白了山道前他冷汗涔涔的问自己是否可有余愿未了;明白了多情泛滥谁都要招惹的他为何偏偏对自己敬而远之,对自己的真心避而不见;明白了他当时的挣扎与自责,以及……最后的最后,他与他十指紧扣笃定了要与他同生共死,共赴黄泉。

他曾以为将他推出擒龙道,是保住了他的性命,却不曾想是自己送他去见了阎王。想不到当今皇帝心胸这样小,竟容不得他亲生哥哥活命。涂清澈双手微微发抖,在得知那一场争斗双仪城百姓无一幸免逃生时,自责与愧疚感令他大病一场。病好后,他隐姓埋名拜师学艺做了一名郎中,行走在鲜卑族人聚集的地方行善施救。

近几年,纯粹的鲜卑村落已越来越难见到,鲜卑人不再聚集为营,而是流散在不同地方渐渐与当地人融为一体,从上到下,没有人介意他们的身份,更没有人为难他们,他们生活劳作,勤恳快乐,没有人再去追究前朝最后一名继承人的故事。国家日益强盛,边关牢固,百姓富庶,涂清澈心中的褶皱也渐渐被熨平。

行医愈久,比起救人治病的成就感,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更甚。涂清澈常常想,若是决明子还活着就好了。每每读医书时,想到这一本书他也曾读过,内心的孤独感便减轻一分,每每行医,手忙脚乱治愈一名病人时,便想到如果有他在,会不会有更好的治愈方法。随着医术精进,他时常回思起那一年,决明子对慕容霜那场施救,当时才疏学浅,而今才深深知道其难度,才能稍稍理解决明子其时承担的巨大的压力,那时,他真真是从阎王手里生生拽回了那条命,当时他的沉着冷静下刀精准用药之奇每一件皆可担当得起“神医”二字,可见他当时从医时是何等刻苦,救治过多少病患,才能达到如此水平。幼年迷恋他做王爷时的洒脱自在,如今更痴心他身为医者的从容智慧。

每日每夜,每时每分,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他,他的好,他的坏,他的每一分缺点与优点。思念他已变成一种习惯,同呼吸一样无时不刻的存在着,只要他尚活在世上,他便永远不可能在他脑海中消失。决明子就这样活在他的想象与回忆中,涂清澈总觉得,他从未死去。

这些年,他见过叶之洋与禾儿一次。当年禾儿被杀手叶知秋带走,她将他一双儿女自病魔手中救回,叶知秋感念其恩将其放走,之后自刎成全了自己杀手的名声。禾儿辗转漂泊,遇见了师父唐本草,并与他冰释前嫌,治愈了旧疾,此后遇见了与涂清澈面目相同的叶之洋,两人情投意合,很快结成夫妻四处逍遥。

他亦见过慕容霜与端木闻玖,两人虽然欠了许多债,但靠山稳固钱赚得容易,日子安宁平静,倒也颇得自在。相见之时,慕容霜着红衫白发间辫着一绺墨发,端木闻玖青衫墨发发间辫着一绺白发,两人神态亲昵并肩相行,正押着一队盐车赶路。涂清澈远远望了他们一眼,并没有上前相认。他并不想称呼慕容霜为叔公,不想与他们闲话岁月无情,更不想与他们说起那个他们都认识的人,提起他的死讯。

这许多年,郎中涂清澈遇见了许许多多的人,其中不乏对他有想法的水灵姑娘,涂清澈看着她们含情脉脉的双眼,心中却没有一丝波澜。他全部的热情全部的爱恨痴缠全都给了那个人,那个人走了,将他生命中的爱全部带走了,从此人生漫漫,再没有了情爱,只剩下久久不能释怀的思念与遗憾。

不知为何,一时间感慨无限。郎中收了收思绪,理了理衣衫,缓慢地朝那片屋舍走去。屋舍前有一张藤椅,藤椅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在晒太阳,走近才看得清,那人穿了一件湖蓝绸缎的衣衫,拿宽阔的草帽遮住了脸,似乎在日头下睡着了。

清风徐徐,轻轻晃动着屋舍前那株粗壮的银杏树,银杏黄绿斑驳随着微风翩然起舞,有一两片从树上摇落,飘到了那个药农的手指上。药农的手指动了动,牵动着郎中的心微微的疼。那双手是如此熟悉又令人怀念,似乎远远看着便能嗅到缠绕其间的墨香与药香。郎中裹足不前,站在日头里看了许久,他心中踟蹰,不确定自己是否还需要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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