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吕杯令(1 / 1)

北斗西指,天下皆秋。天将夜,月朗而星稀。

螃蟹上桌,花雕满盏。几人仍按此前次序围坐桌前,添了弥子玉坐在慕容霜与涂清澈之间。丫鬟小蛮立在一旁侍酒。席间气氛不温不火,只是酒下得格外快。

决明子一直抱怨身边男子太多美女太少,骂骂咧咧地扒着螃蟹,扒出的蟹肉整齐利落都进了慕容霜的碗碟却皆被端木闻玖吃在嘴里,一转脸又见涂清澈嘲弄地瞅着自己,他心中不平挑了眉大声道:“螃蟹性寒,身上有伤的人尤其中毒的人不可吃。”一时间涂清澈身旁的螃蟹被撤得干净,只能干瞪着眼流口水。

决明子吃吃停停,逗一会儿弥子玉,又逗一会慕容霜,忽而举杯笑道:“聚散无常数,不知余生能否再如今日这般相聚对饮,我敬大家一杯。”他话中带笑,却说得格外认真一一目视众人,最后落在慕容霜的面上,笑着饮尽了杯中佳酿。

涂清澈正猜测他话中是否别有它意,却见他已换上一副无赖面孔搂着齐薇儿道:“不如我们来行个酒令助兴吧。”齐薇儿自然说随你。决明子笑道:“我这酒令可新奇,保证你们都没玩过,叫做‘吕杯令’。”他尚未说完,涂清澈便被花雕酒呛了个满面通红。决明子瞄了一眼涂清澈,又向众人笑道:“这‘吕杯令’呢,就是由令官先出个题儿,再掷骰子,掷到谁就是谁答,答得上来就由令官浮三大白,答得好列位共同浮一大白,若答不出就让他向令官送个‘吕杯’,若有他人帮忙答出题儿来,就向帮忙答题的人送个‘吕杯’。”

端木闻玖问道:“这……不知‘旅杯’是做何解?”

决明子向端木闻玖一笑:“问得好。”他抿了一小口酒,晃至微醺的慕容霜身边,抬起慕容霜的下巴,轻轻吻住了那唇,将含在口中之酒缓缓渡进慕容霜口中。慕容霜醉意醺醺不明所以,酒顺着唇角脖颈直流下来,决明子即顺着那痕迹一路吻下去。

这画面实在太不堪入目,决明子点到即止的调侃变成了切切实实的耍流氓。弥子玉心中暗道,这不会又要打起来吧!然而慕容霜罕见地没有发火,他醉眼朦胧与决明子四目纠缠,气氛霎时变得暧昧不明。过了一会儿,始作俑者却先认怂,故作无事般调侃道:“你们也忒没见过世面,我还是去和春风楼里的姑娘们玩得好。”

气氛一时和缓下来,众人也都将方才所见归入玩笑之举。涂清澈嗓音清清道:“那我们就来玩这‘吕杯令’吧!”禾儿惊道:“涂大哥?”

“我瞧这‘吕杯令’倒是有趣得很。”涂清澈淡淡笑道,“只要答得上令官的题来不就好了。”他捡了一只大白碗放在跟前,点了点人数又道:“我们刚好凑齐一只骰子,谁有骰子?”

弥子玉天真道:“我这里正好有一枚。”齐薇儿道:“你怎会有?表哥从不教你玩这个。”弥子玉低头道:“是前几日决明神医送给我的。”

涂清澈拿过骰子大略看了一圈,六面都摸了一遍,向六人笑道:“那我先来当令官!”骰子在碗里掷出个一来,涂清澈向弥子玉道:“嗯,该是我给你出题儿。”他四周一顾,笑道:“听闻弥少侠文武皆通,不才要给少侠出一道文题。此处名为‘望舒榭’,‘望舒’二字是作何解?”

弥子玉点头笑道:“先人屈平所作《离骚》,以‘望舒’入诗,诗曰‘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后有东汉王逸注曰‘望舒,月御也’,又有西汉《淮南子》中‘月御曰望舒,亦曰纤阿’之言。东晋葛洪所书《抱朴子》中有‘昼竞羲和之末景,夕照望舒之馀耀’一句,以‘羲和’代日,以‘望舒’二字代月。此一处榭台临水而立,环绕桂花,明月满时映入水中,粼粼波光犹若天上,花台深入水中迎引如驾,故犬望舒’月御之意,名为‘望舒榭’。”

端木闻玖抚掌笑道:“弥兄弟好才学,理当共浮一大白!”

齐薇儿笑着端起酒杯,余下几人也都举杯饮尽了。

弥子玉双颊绯红道:“接下去,该是我作令官。”骰子转出个四来,数过去是决明子。趁弥子玉想题儿,禾儿偷偷地问涂清澈:“这‘旅杯’,大哥之前就曾玩过的?”涂清澈笑着摇了摇头。未及再问,就见他蘸了酒水在桌上画出两个‘口’字,再一看,竟是个‘吕’字。

弥子玉心中计较一番,向决明子笑道:“我这个题儿是一个字谜儿,要叫你猜一个药名。谜面是‘桃之夭夭’。”

弥子玉话刚一落,决明子即笑嚷着猜不出,要送个‘吕杯’。弥子玉本就选了个极简单旁人一看便知的谜儿,哪知决明子偏又不答,眼看着他端起酒杯就要走将过来,急得脸又红了一圈。

涂清澈冷冷道:“我替他答。”

端木闻玖向齐薇儿道:“若涂兄弟答了,却该如何?”

齐薇儿笑道:“按原先说好的,决明神医要向涂兄弟送个‘吕杯’。”

决明子看了看双眸澄净的涂清澈,摇摇晃晃走将过来,将酒含在口里,作势要吻下去。一旁慕容霜笑道:“清澈还没猜呢,作何这般急切。”

决明子瞧了瞧慕容霜,又看了看禾儿,托着酒杯晃荡回来,向弥子玉笑道:“‘桃之夭夭’,红花。”

慕容霜向弥子玉道:“这题儿出得容易,当罚三杯。”

弥子玉自知理亏,红着脸接连吃净了三杯。端木闻玖看着微微蹙眉的涂清澈,心中暗自寻思,原来决明子也有不敢惹的人。再一回想,决明子像是独独对涂清澈敬而远之从不染指,而涂清澈也是独独对其冷眼相向,或许他二人之间有什么过节。

慕容霜将那骰子拿在手里掂了掂,直直盯着身边满面彤红的弥子玉,重新又掂了掂那骰子,在碗里转出个六来,笑道:“是我给‘玉婴儿’出题。”

他走至水台,对着水天月色凝神吐纳。秋风瑟瑟鼓动衣裳,慕容霜使尽全力挥起刚鞭,‘凤椎’抡扫撩挂,形同羽翼势如万千铁箭般夹着水汽卷风来袭。不同于以往的毒辣,这一招的招式是厚积薄发似的内敛老道。已毕,看了一眼决明子,向弥子玉笑道:“我这题儿名为‘鲲鹏展翅’。”

弥子玉低眉索思神色煞变,也从席间走至台边。腰后取出一截一尺多长的盘花棍棒,两手向前握住一扭一抽,那棍棒瞬而抽得齐眉之高,两头各露出一道金色箍环。弥子玉将金箍棒横在身前,轻描淡写地将它比划了几下。

深以为傲的力量与速度生生被比了下去。慕容霜知道,这棍法的一招一式是再普通不过的,期间数次的缠、绕、绞、拨、云、拦、挑、撩,都是为了这前后的一劈一击,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若非说有甚么不同,无非也就是弥子玉的身手比其他人更加遒劲凝练。慕容霜突然想起若干年前,慕容星曾对他说过一句话,他说,天下武学本没有高低之分,只有习武之人才有强弱之别。同样的招式,弥子玉可以摧石而他人只可倒草的原因,正在于此。弥子玉所仰仗的并非多高深复杂的招式,而是凭借苦练自一朝一夕的深厚内力,与自身对棍棒收放自如的掌控力。武器与招式,只不过是气的凭借。能有这番领悟的人,无论是什么武功,都能登峰造极。

高下立判,慕容霜输得心服口服。然而弥子玉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他十几年如一日心无他物世事不闻的修习武学,习武只为习武,对于出招攻人要害全无意识,武功虽高但太正派招招留有余地,不会被打败但也没有那么简单能赢,一切皆如决明子先前所说,弥子玉的天分正在于他能在转瞬间找出一个人的缺陷,但他自身的缺陷便是知人之弱而不知攻。

决明子拍手叫好,笑问弥子玉:“这一招式可有名字?”见他摇头,又向众人笑道:“现有四字恰如其分……‘沉鱼落雁’!哈哈,当共同浮一大白!”齐薇儿笑道:“一个能以攻为守,一个能以守为攻,鞭能使其刚似棍,棒能使其柔似鞭。如此绝妙的武功招式,人间难得见其一二,理当共同浮一大白!”

几人共同饮过,轮到端木闻玖来当令官。骰子转在碗里,隐约会是五点弥子玉的次序,慕容霜悄无声息地伸出两根手指往桌上一点,那骰子便陡然翻了个身。

端木闻玖这下可犯了难,横竖都想不出来题儿来。涂清澈清咳一声,见他看过来,便将左手搭了搭右手的脉搏。端木闻玖会意一笑:“此前弥少侠曾以诗经名句为题猜药名,甚是新奇有趣。如今我这里亦有一句话儿,要教禾儿姑娘猜个药名。我这题儿是‘小人之德草’。”

禾儿本也觉惊慌,听见题后大松一口气,欣然答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这药名定是‘随风子’!”

端木闻玖笑道:“不错!正是‘随风子’,想必禾儿姑娘是熟读诗书的。”

齐薇儿向众人道:“这题儿出得精巧,答得也妙,当浮一大白。”

决明子挑眉:“我倒觉得……这题儿出得易了些。”

端木闻玖笑道:“既如此,我独个吃一杯罢。”

酒尽杯空,却迟迟不见小蛮来添,回头一看,小蛮正痴痴望着涂清澈。齐薇儿一笑,自行给端木闻玖斟满,将骰子在碗里也转出个三来,向涂清澈笑道:“我这题儿可出得奇,要教涂公子给测一个字。”

齐薇儿问禾儿借了笔墨,叫小蛮去旁边桌上去写一个字来。小蛮识字不多,会写得更少,半天在纸上画了一个蠻字,红着脸递给涂清澈。

涂清澈蹙了眉好一番端详,迟疑的道:“测……字?”

端木闻玖有意替他开脱:“这未免太难为涂兄弟了,又非江湖术士,怎会通晓这相字之术?是不是,晚霜?”慕容霜不胜酒力,面上倦意一染倒晕出了一股子媚态,这会儿正懒懒靠在一旁看着,似乎是没听明白又像是醉了般没做声,决明子却笑道:“会相则相,相不出送个‘吕杯’就是。”

涂清澈回眸一笑:“不知小蛮姑娘这字要测何事?”

见小蛮羞窘得说不出话来,一旁禾儿淡淡笑道:“大哥就测一测小蛮的心事吧!”

涂清澈思忖一番,娓娓而道:“‘蠻’,‘虫’上有‘丝言’,‘瞒’音。‘丝绞如丝绊,于事主流连’言被缠在丝之间,小蛮姑娘心里似乎是有说不出口的话。话说不出口的原因,便是与左右丝字相连的这一个‘虫’字。下半截这一个‘虫’字,字形小巧谨慎而形似‘自’,有自惭形秽之意。丝言为无心之‘戀’,小蛮姑娘定是在思慕着一位公子,但又碍于身份悬殊无法说出口,将自己的心意隐瞒起来,只可惜小蛮姑娘有意,但恐那位公子却无心。”

禾儿皱着眉低声问道:“大哥可知晓小蛮姑娘思慕的那人是谁?”

涂清澈听得此问,暗将几人神色稍一揣摩,虽不甚清明,但也隐约嗅出了些不妥,当下懊悔不已地摇了摇头。

自己千方百计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心思,被心上之人看透,又当着众人点透并当场回拒。世上之事,再没有比这更能伤少女的心了。

立在一旁的小蛮早已泪眼婆娑。齐薇儿万没想到涂清澈能猜得这么细致,一时哑了声。“你们几个玩够没有?”决明子将那骰子收在手里,向小蛮温声笑道:“再去拿副新骰子来!”小蛮巴不得这一声,如临大赦般逃了下去。

夜尚未黑透,拐角处尚能隐约能见小蛮举袖揩泪的模样。

决明子将那骰子扔给弥子玉,似笑非笑地向众人道:“这等拙劣的机关,骗得了不谙世事的子玉,可骗不了在座的各位,怎么……倒都有兴致与它做起戏来了?”众人心思各异,独弥子玉急得满面彤红:“莫非……这……我并非……薇儿姐,你也会掷这骰子?”

齐薇儿含混应了一句,不自觉地凝神注目着旁侧的决明子,以往记忆如走马观花般在脑中浮现,威仪的,温柔的,风流的,无赖的,凶狠的,邪淫的,他脸上的面具太多真真假假看不分明,似鬼魅般让人无法捉摸。多年前的那一个秋末,若不是这个人突然收兵,恐怕双仪城共整个天下都会被他攻下。那些年连年旱涝,举国上下颗粒无收,他手持各大粮仓,朝野上下一呼百应,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促成那段乾坤互转。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为何突然收手,就像没有人知道,现如今的他到底又为何会帮着皇帝攻打双仪城一样。沾了那道金光的事都会变成绝密,没有人能知道,更没有人敢知道。

自从双仪城被决明子抢去了囤积多年的粮物,就渐渐隐没无影无踪。但它似乎无处不在,像一洞魔窟般隐在黑暗之中,肆意地吸敛天下银财。攻下双仪城的念头,皇帝自登基以来就从未放下过,只是这恶魔城中既混有江湖正邪两道,又混有朝中忠逆大臣,委实不好下手。明年冬腊便满三年之期,腥风血雨在所难免,不知届时此人又将如何抉择。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齐薇儿在一连串的声响中回过神来,看着席间一张张稚气的面孔笑道:“当为涂公子之相术,共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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