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整个天下开始流传这样一句话:
卦里乾坤,若仙若神,奇女琀璋,得此女可得天下。
只因晋国丞相谢安在以八万军队胜苻秦百万大军之后,晋武帝问其胜因,他只回答了这样一句话。
“卦里乾坤,若仙若神,奇女琀璋,得此女可得天下。”
于是至此之后,无论是南朝还是北朝,这句话便不胫而走,就连妇女儿童也会念,知道奇女琀璋,知道晋国以少胜多战胜秦国靠的并不是谢安,而是她。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在一夜之间被天下所有人奉为奇女子的人,被所有君主,以及所有想要当君主的人都费尽心思想要寻找却也找不到的人,只对一位有凤凰之才的人透露了行踪。
大秦平阳太守府。
慕容冲在府中醒来,昨夜他竟然做了梦,意外的不是噩梦,而是梦见了她……琀璋。
大约是因为最近外界对她的传说太多,越传越神,就连那些愿意暗中辅佐自己的各界人士也都明里暗里劝他应该去寻找此女,所以才会忽然梦见她。
不过无论是因为什么,自己竟然会梦见一个并不熟识的人,还是一个女子,总归是奇迹了。
唇角一勾,明媚动人,又忽然想到,自己那日在因与叔父慕容垂有事商议而在襄阳城下见面,曾到晋军营中见到她,似乎又长大了一些,也贤淑漂亮了些,只是那一向没心没肺的小姑娘,当时不知是听到了什么,竟会露出那样隐忍又无奈的表情。
踱步到桌边,想要倒杯茶来喝,却瞥见桌上直挺挺躺着一封信,信封上并无一字,凤眸流转,伸出骨节分明的纤细手指,缓缓打开。
信纸上不过短短一行字:
明日午后,湖心亭一见。
落款:琀璋。
冬日白雪茫茫,湖面已结了薄薄的冰,站在湖心亭,可看到九曲桥廊上堆着一层雪,像是远山城墙,慕容冲来至此处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雪落了满天,伸手拂去肩上一片雪花,却是肌肤胜雪,雪中人美过雪景。恍一抬眸,见一红衣女子踏漫天飞雪而来,走过九曲廊桥,走过悬铃的亭角,款款来到他的面前,随后停下脚步,慢慢脱下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雪白的脸,看向他,眼中渐渐浮出少女娇俏的笑容,以及超脱年龄的睿智,微微一笑,俏丽,又带着雪的清冷。
“中山王,我来找你了。”
那一刻,他心中忽然想起的,是多年之前,那个莽撞而机灵的女孩子。也是这样穿着火红的斗篷,忽然来到他的面前,在目瞪口呆的众人面前缓缓脱下毛绒绒的帽子,露出俏丽的雪白的小脸,而眉眼带笑,深邃而精灵。
她回来了。
音容如旧,笑意盈盈。
她就站在他面前,一如几年前那样,一副得逞满意的模样,微微仰着下巴笑着说:“你果然是来了。看来我的办法还真有用,要是早些这么做,这些年也就不必费那么大的功夫了。”
“你做这些就只是为了……”
“对,我做这些,就是为了要引你来。现在,你可相信我的能力了吗?”
慕容冲音色沉沉,似感叹:“你竟然舍弃东晋来助我复燕。”
“我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凭谁有什么手段,又怎么拦得住我?”
琀璋走到亭边,伸手接了一朵雪花,又回头冲他傲然一笑。慕容冲恍然觉得回到昨日,回到她年方豆蔻,二人初见的昨日,可是……中间却分明隔了那么多年年岁岁。
琀璋大约也有回到少年之感,笑容里兀然一抹回忆,眼前这个人,就是她当年从高柳山来到秦国,从秦国去了晋国,又从晋国回到秦国的原因。如今师命也已算完成大半,只要自己再最后于他背后推波助澜一次,便可功成身退,完成任务与夙愿。可是……
事到如今,目标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她却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还能功成身退。
琀璋随慕容冲回到他的平阳太守府中,从此也算是心愿得偿,绕了整整九年,才真正能够跟在慕容冲的身边。
慕容冲没有擅自安排她的住处,而是让她喜欢住在哪里就住到哪里,反正他这太守府里,她早已是熟客了。当天晚上,琀璋本想去他屋里聊一聊今后之事,顺道还可以叙叙旧,然而没成想却扑了个空,听他屋里的人说,自她来后慕容冲就出了府,不知去了何处,琀璋知后,也只好讪讪回到了自己房中,反正以后时日还多,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而今夜,她已好久没有安稳睡过一觉,头等大事应当是好好休息休息。
而到了第二日,还没等到琀璋主动去找慕容冲,午饭过后,对方已经主动来她屋里找她了。琀璋推开门一见来者是他,顿时站在门口愣了一愣,看来师父教给自己的这个主意还真是有用,原本对自己避之不及的人,如今竟然也会主动来见自己。
然而让她不可思议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慕容冲与目瞪口呆的她僵持在门口,霎那之后,竟然,嘴角一勾,化出一个笑容来。
不似对她的嘲笑,不似梦中的苦笑,竟是个暖意融融,明媚鲜妍的笑容。虽不及谢琰那样和风化雨,大约他平时也不是个惯笑的人,却也已是尽力的温暖和睦了。
看得她心脏一怔,但除了对眼前的慕容冲的行为与自己心中多年的形象太过反常突兀以外,更是因为……
明眸皓齿,致美绝伦。
琀璋无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随后连忙反应过来,切不可把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形象亲自毁塌,立即避身到一旁:
“中山王,请进。”
慕容冲踏进屋内,琀璋先转身关了门,然后便走到桌边帮他斟了一杯茶,对方顺手接下,却没有喝,只是轻轻放到了桌上。而琀璋刚刚与他相对坐下,就听得他语气浅淡,说道:
“当年你说几日便回,结果却走了三年……”一顿,好像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而是浅笑着,忽然问,“你养的那只小灰狗呢?”
琀璋正在喝茶,听他忽然提起此事,愣了一愣,随即脱口而出:“嗯?”
当年她住在竹屋三年,他明明从未来过,又是怎么知道的?
除非……他一直安排着人在竹屋旁照看自己。但是,当初的他,又何必对当时小小一个自己如此上心?
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疑惑,慕容冲浅笑着气定神闲地告诉她:
“是谢琰与我说的。”
琀璋这才解了疑惑,眉眼弯弯:“哦,你说小灰啊?”说起这事,过了那么久,提起来脸上还是不由得有些气恼,“当初看它趴在门口可怜见儿的小小一只,又会撒娇粘人,就抱来拿剩菜剩饭喂着,没想到渐渐长大了,才发现竟然是只狼,不久之后咬了我一口,我就把它赶回山里去了,真是白眼狼。”
“原来如此。”
慕容冲轻笑,薄唇扬起的弧度完美漂亮,但明显是对此话题没什么再继续下去的意思。
琀璋眼珠子转了一转,也看出他的意思,随即露出雪白整洁的牙齿,:“倘若无他事,不如我与中山王讲讲……”
“今冬下雪的日子多,雪景极佳。”然而她的话还未说完,慕容冲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打断了她,“若姑娘明日有空,不妨随我去府外赏雪。”
“……”
琀璋实在是有些懵,半天没能应上来,直到对方主观以为她的默然是默认,潇洒告辞以后,她才回了回神,蓦然想到,刚刚自己眼前的这个人……
究竟还是不是慕容冲啊?
说他不是,可那副天下无双的容貌,那双勾人的凤眼,舍他其谁?但若说他是,一向对自己冷淡抗拒的他,怎么会一夕之间变得对自己如此关切温和,仿佛,有意亲近一般?
伤神地想了一想,看来人真的是有贱性的,之前被他厌拒时,一心贴上去,百折不挠,如今好不容易才千方百计地让他认同了自己,或许他也只不过想表达一下之前对自己太过冷淡的歉意,并试图拉近和她的关系所以才如此做,只不过是对手下门客的安抚罢了。
是了,不过是因为自己如今不同往日了,让他想要收为已用,所以进行安抚罢了。
平阳太守府不远之外就有一座景色秀丽的小山,慕容冲此番想带琀璋前去赏雪的就是这座山,透过马车的窗帘,琀璋恍然觉得此山的轮廓有些许眼熟。
哦,对了,似乎就是当初她曾看到过慕容冲站在他的屋外出神望着的那座山。
也是可怜,身在他国,看似身居高位,来去自由,实则,就连出府赏玩,也只能在苻坚限定的范围之内,如同笼中雀鸟,空有羽翼,却不得展翅。
如今也算好了,至少,他已脱离苻坚身边,如若是当年,堂堂一国王子,却在国破之后沦为了杀他亲人,覆他国家的敌人的娈童,那种日子,每过一秒钟,都是煎熬耻辱。
琀璋蓦然有些同情坐在自己身边风华绝代的人,正如当初自己见他第一眼时的感觉。
清越姝丽,艳容自戕。
这样一张脸,既能让他惊动天下,亦能让他陷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