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罗煞在钟灵观门外的老槐树上睡了一宿。
昨夜发现这棵树时，他倍感惊奇，又分外欣喜。从前天师府的门外，也有一棵这样的老槐树，长着茂密的枝桠，散着淡淡的花香。
那时，他常常站在树上向天师府内眺望，亦曾守护在那里，夜夜与星辰为伴。
记得初到钟灵山时，他于山涧边饮水，偶遇一黑熊怪，莫名向他发起攻击。那黑熊怪来势凶猛，法力强悍，二妖对阵如同狂风卷起砂石，他被伤得极重，蜷在地上现出了原形。奄奄一息之时，察觉有人欲掀起披在身上的青甲缕衣，出于求生本能，它拼尽全力狠命咬去，而后便浑浑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它已被一位天师救回。天师每日悉心照料，喂它吃食，为它敷药。或许是伤势太重、妖力虚弱的缘故，天师似是从未察觉它是妖灵。天师身边还伴有一只飞天翼犬——犬牙，起初时常因嫉妒而与它争宠、抢食，时日一久，两小只却日渐亲密起来，时常一齐卧在茵茵草地上晒太阳，亦或是围在天师的裙裾边嬉戏打闹。
每每那时，天师都会静静望着它们，嘴角眉梢弯弯地盈着笑，晶晶亮的眼睛闪出暖暖的光。
后来一日，山下有村民请天师除妖。他们毕恭毕敬地称她为“莫颜天师”，他才第一次知晓她的名字。
莫颜下山后，雪罗煞突然恢复了人形，乍显的妖力不堪镇妖结界滋扰，无法继续留在天师府内，只得不辞而别。那之后，他一直想寻机报答莫颜，可再见面时，她却已是一副冰冷模样，拒他于千里。
纵是如此，他依然心心念着天师府的那段静逸时光，以及那个面若冰霜，其实内心纯善的少女天师。遂从那时开始，他便常常躲在老槐树上默默守望，日后更是留宿于此，夜夜守护着天师府的一方安宁。
往事还恍如昨日，转瞬却已掠过千年的光阴。一切皆已物是人非……
雪罗煞倏地从树上跳下。他不甘心这样的结局！他要重返原来的时代！
他奋力跑回到山顶，用身体撞遍了陨星洞中的每一寸石壁，呼天唤地，捶胸顿足，却都起不到任何作用。折腾了一气，终于瘫躺在地，闭上眼睛，唯有喘息。心中只祈盼再睁开双眼时，一切都已恢复最初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飘来一个女孩儿的唤声。
“哈佛儿？哈佛儿——”
雪罗煞感到护身符内似有一丝异动……
他猛然坐起，将护身符举到眼前，发现里面确有一股光亮在涌动！震惊之时，忽有一团白影闪入洞内。
雪罗煞慌然跪立，只见洞口处逆光立着一只大白犬。并且，那身形似极了……
“犬、犬牙？”雪罗煞有些迟疑。
大白犬吐着舌头，喘着气，在洞口滞留了片刻，又一跃而起，朝他径直扑来！雪罗煞忙伸出手臂抵挡，却意外发现，扑近的白犬只是兴奋地对着自己又蹭又舔。
诧异之时，洞口又现出一人身影，并传来一声甜脆的呼唤：“哈佛儿！”
雪罗煞侧目望去，只见那纤细身影于逆光中伸出手来，白犬立即飞奔过去，围在她身下摇晃起尾巴。与此同时，护身符的涌动变得更为猛烈了！
难道，是跟这女孩儿有关？！只是女孩儿一直立于逆光之中，不得以看清面目。
女孩儿抓住了白犬的颈绳，见有人跪立在洞中，慌忙问道：“你没事吧？”
未待回答，白犬突又朝洞内用力涌来。女孩儿拉紧着颈绳，生生也被拖拽过去，结果脚下一个不稳，重心骤然前倾。见此情形，雪罗煞一个挺身窜起，展臂兜住前扑的女孩儿，与此同时，亦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莫、莫颜？！”他心口巨震，万分惊恐。
“莫言？”女孩儿站稳身后，双手捧住脸颊惊道：“我们长得有很像吗？”
雪罗煞一怔，视线落在女孩儿脸上，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惊诧，又飘过几许迟疑，稍后渐渐趋于平静，只牢牢将女孩儿盯紧。
女孩儿未注意到他眼中的瞬息变化，只低眼看着蹲坐在地上的大白犬，忽而笑道：“哈佛儿好像很喜欢你呦！”
雪罗煞收回神思，面色茫然道：“哈佛儿？”
“诺，就是它。”女孩儿挑眉指了指大白犬，忽又不安道：“刚刚它没吓到你吧？不知为什么，突然就直奔这里来了。”
雪罗煞仔细盯着女孩儿面上的每一处细微神情，微微摇了摇头。
女孩弯眉笑道：“看来，你俩还挺投缘的。”说完，又俯身摸向哈佛儿的脑袋，哈佛儿也很是享受地将脖子伸探过去。
雪罗煞定定看着眼前这女孩儿，感受着她周身散出的熟悉气息，难以置信她就是两千年后的——莫颜转世。
女孩儿再站起身时，才注意到雪罗煞身上穿的青色道袍，有些犹豫道：“你是……钟灵观的道士？”
雪罗煞面色登时浮出一丝尴尬：“额……算、算是吧。”
“新来的？”
“额。”
“不过……”女孩儿又盯向雪罗煞头顶的一团银发，略显质疑道：“你这头发……？”
雪罗煞也意识到自己的一头银发太过特别，想了一想，心虚回道：“这个……是为了庙会表演……”
女孩儿恍然道：“对哦！过几天就是文化庙会了，我差点给忘了！哈哈……”
说完，又是粲然一笑。
雪罗煞陡然一阵恍惚，心底漾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一世里的莫颜，终可像个普通女孩儿一样，笑得毫无羁绊了么？
莫颜的笑，总是淡淡的。
也许是年纪轻轻便担起天师重任，她极少流露出心中悲喜。素年的独来独往，在她眼中已凝出一丝沉静；冷酷的血场厮杀，亦令她面容结上一层冰霜。旁人眼中，她早已褪去少女外衣，被尊为护佑一方不受妖魔侵扰的天师；而守护那颗妖丹，更使她成为众妖之矢，容不得有片刻的喘息懈怠。
纵是芳菲年华，却从未有过少女的天真烂漫。而他不惜一切想要换得的，亦不过是这最普通的一笑而已……
浮想起前尘往事，心绪又被搅得纷乱。
女孩儿见对方神色抑郁，笑容一滞，恍然惊道：“我该不会是打扰到你清修了吧？”说完话，一手搭在额前连表歉意，另一手已牵起哈佛儿颈绳，转身准备离开。刚迈出一步，却被一手掌用力按住肩头，耳后传来一声急呼：“等一下！”
女孩儿惊讶地回过头。
雪罗煞慌然将手弹开，眼神闪烁道：“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
陨星洞外，多为巨石杂草，偶有野菊挺立，点点鲜黄随着微风轻轻摆曳。
山路崎岖，女孩儿却走得轻松稳健，手里摇着一根狗尾巴草，遥望着远去的一团白绒球，浑然未觉身旁的“小道”也正端端望着她，探究的眼中还透着几分欣喜。
“为什么要让我去见那个怪老头儿呀？”女孩儿突然转向小道。
小道来不及收回目光，眼神微乱，面色微红道：“什、什么怪老头？”
女孩儿故作出神秘状：“你不觉得，钟灵观的道长有那么一丁点儿古怪吗？”说着，又俏皮地朝小道挤了下眼睛。
小道一怔，慌然甩开视线，烧红着脸挠挠头道：“哦，你说他啊！嗯……着实古怪，哈，原来你也有同感哪！”
女孩儿斜睨着小道，眉毛微挑道：“听你这语气，应该是感触颇多呀！不如……说出来听听？”
陌生的神态，却透出一股熟悉的气息。
雪罗煞忍不住又将眼神飘向女孩儿，越发觉得亲切，似是异乡偶遇一经久未见的故友，心情顷刻变得轻松又欢脱。
“说起这个老头儿，不止性情古怪，脾气还坏得很！假装知道很多东西，其实多半靠猜！嘴巴臭的要命，还总冲着人脸讲话……”雪罗煞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越发起劲。
女孩儿则止不住地笑道：“厉害厉害！你这才刚来，就能道出他这么多毛病啦！”
“额？是呀！”雪罗煞也跟着傻笑起来。
……
轻松愉快的氛围下，二人很快就走到了钟灵观。刚一踏进门槛，就闻得身后传来一声巨吼！
“臭小子！跑哪儿去啦！一早就不见人影，不是说好不要乱跑吗？”
雪罗煞感到一股强烈的杀气在靠近，正欲躲闪，却见身旁女孩儿笑着转过身去，还清脆地喊了一声：“爷爷！”
爷爷？雪罗煞纳闷地转过头，惊见居山道长的表情瞬间由怒转喜，甚为神奇。
“小伊？我的乖孙女儿，你怎么来啦？”道长笑得一脸灿烂，忽又似意识到什么，惊诧地转向雪罗煞：“哎？你俩怎会在一起的？”
“哦，我们刚刚在山上遇到的，还开心地聊了一路呢！”小伊抢先作答，又朝雪罗煞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
“额，是啊！哈哈……”雪罗煞尴尬笑着，额头直冒冷汗，未想到“莫颜转世”竟是怪老头儿的亲孙女。
道长一脸狐疑，斜睨着雪罗煞，低声嘟囔道：“昨儿个还嚷嚷着要回去，今儿个就起大早去搭讪女孩子了？还真是狐性不改……”
狐妖耳朵一抖，听个真切，登时恼火道：“你、你怎么信口胡说？”
小伊见状，也忙上前解释道：“爷爷，人家在洞里清修，是我跟哈佛儿……”话未说完，突被打断。
“清修？”
道长瞪着一双豆眼，吹着胡子气鼓鼓道：“他还清修？你知不知道他其实是——”话到嘴边，忽然伸手捂住了嘴巴。
小伊不知所以然地笑道：“他是新来的小道嘛，我已经知道啦！”
道长赶紧也挤出一个笑来，顺势应道：“是是，我正想告诉你呢！嘿嘿……”
小伊继续笑道：“而且为了庙会表演，还特意把头发染成了银色。爷爷，他是要表演什么呀？”
道长剜了一眼旁侧的雪罗煞，没好气道：“狐妖！他扮狐妖，最适合不过了！”
雪罗煞也怒冲冲道：“狐妖怎么啦？比起伪善的人类不知强出多少！”
眼看争执又起，小伊忙挡在中间，哭笑不得道：“好啦好啦，都别吵啦！你们两个还真是秉性相投！”说完，又转向雪罗煞：“不过，你找我来见爷爷，到底是因为什么呀？
“能因为什么？不过是搭讪的借口罢了。”道长斜挖着眼睛，嘴中嘀咕。
雪罗煞抑制不住怒火，大声吼出：“真是够啦！搭讪搭讪，简直就是对我们狐族的诋毁！作为三界的魅惑担当，我们根本不屑于搭讪这种低劣的手段好吗？!实话告诉你，我找她来，因为她就是莫颜天师的转世！”
霎时，四周一片寂静。
立在门口的三人这才发现，满院子的游客都在怔怔地望着他们。
“哈，大家莫见怪，莫见怪啊！我们道长跟师兄正排练节目呢！再过几日就是道观一年一度的文化庙会啦，届时还欢迎大家踊跃参观啊！”打扫院子的宏远忙上前解释一番。
道长听后，立即拉起雪罗煞的一条手臂，朝院中游客们连连挥手致意。
“额，节目排得很精彩呢……”
“是讲狐妖的故事吗？”
“庙会是哪天啊？”
“……”
众游客们议论纷纷着，又恢复了正常地游览。
居山道长亦舒了口长气，忙拉起雪罗煞跟小伊二人，匆匆向后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