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实说,挨完暴打之后睡的解乏觉是最舒服的。
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浑身骨节发出噼啪声,别提多爽利了,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朗朗星空,一轮明月高高挂起,看来已是半夜时分。随便扭了扭胳膊腿,满身的瘀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摸了摸被打破的眼眶,上面结了厚厚一层血痂,抠掉后能触到里面痊愈后的嫩肉。
我的伤总是好的特别快。
精神十足!我一个鲤鱼打挺,没起来,凌空摔在躺着的大青石上。
“我擦,疼……”
“醒了?”
声音惊动了旁边不远处的哥几个,坏蔫儿欣慰地笑看着我,错了,是得意地笑。
“我说他死不了吧,这招百试百灵!”
其他人用崇拜地目光看着他。
我也真他娘崇拜他。是的,每次偷了东西跑不掉,就让我献身出去挨打给他们铺活路,这坏到没屁洞儿的损主意当然是坏蔫儿想出来的,不然他怎么叫坏蔫儿呢,蔫儿坏蔫儿坏的!
为什么是我?
第一是因为我这一头难看的红发,作为目标再好不过了。当初破庙里第一次相遇时就差点被这帮货当怪物打死,而且以前偷了鸡分开跑时,后面十来个人都追我,太显眼了。对了,只有一个去追的牛粪,被牛粪回身打个半死……后来才知道那人是个色盲。
第二吧,就是因为我特别抗揍这个不争的事实。
“当初俺们把你打成那熊操行,第二天不还跟没事人一样爬起来了么,这光荣的任务非你莫属!”坏蔫儿当时把手中的棍子挥得虎虎生风,驳的我哑口无言。
……
坏蔫儿不理会我的胡思乱想,扔了三个馒头过来——这就是今天的收获。
“喏,挨打辛苦了,多给你一个,再接再励。”
我们五个人里,坏蔫儿最大,最有主意,理所当然成为了头,赃物都由他分。
他已经快二十岁了,其次是柳儿还有牛粪,我和狗头最小。
我嚼着馒头,安静地看着兄弟们。
坏蔫儿在那低头沉思,八成又是在挥发他那一肚子坏水,制定下次的偷窃方案。
其实用个屁方案,无非就是决定偷哪家,偷了就跑,跑不掉的话扔下我挨打,完事要没死就把我扛回去,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啊我草!
牛粪和狗头为了多出的一个馒头抢得不亦乐乎。狗头跟我一样又瘦又小,牛粪膀大腰圆,拎小鸡子似的拎起狗头使劲儿掰他胳膊,狗头吱哇乱叫两腿乱蹬,可还是紧紧搂住怀中的馒头就不松手。
柳儿在一边就着火堆烤馒头。穿在树枝上的馒头已经烤得金黄,一丝丝面香飘逸开来,显得我们这些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的人是那么的卑微。
他是个讲究生活质量的人,这在乞丐中可不多见。我们都觉得乞丐跟下三滥是同义词,可他不这样认为。早上他总是第一个起来,到河边把自己收拾的干净利落,然后深吸着满是青草味道的空气,任凭山间晨风穿梭于裤衩上那百十个大大小小的破洞,长开双臂迎接第一缕阳光。如果不是没衣服穿只能光着膀子,我甚至以为他就是传说中的诗人。
当婊子立牌坊。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后来一琢磨根本不贴切——你一个臭乞丐是什么身份,还想当婊子?那可是挣钱的行当,美的你!
所以,我觉得这叫神经,或者叫虚荣。
柳儿小心翼翼地取下烤馒头,不停用手掂着,待到不烫人时,轻轻地一掰两半,顿时热气混合着芬芳喷薄而出。他闭着眼睛用鼻子深深吸气,仿佛要将这种暖洋洋的味道全部收入脑中。然后他看着馒头里面感叹起来:“抚之如玉,香气袭人,内里毫无瑕疵,真似丫鬟白也~!”
对了,丫鬟白是他用来装斯文而发明的形容词之一,正如牛粪黄,狗头灰,斧头红等等。他说他这辈子见过最白的东西,就是张员外家偶尔出来替夫人买脂粉的丫鬟的脸。
看他磨磨唧唧半天不下口那贱样,我真替他饿得慌。
我吃完了自己那份馒头,还是很饿。每次挨打后恢复完,我都会饿得不像话,这个时候看见柳儿捏着馒头要吃不吃的,更觉得煎熬。
一只脏兮兮的大手伸到我面前,递给我一个脏兮兮的馒头。
牛粪憨笑着看着我,目光永远那么真诚。
他俩的较量已经分出结果了,狗头躺在地上翻着白眼,被塞了一嘴野草。
“你块儿大,你吃。”我推了回去,可心里还是暖暖的。
“那个啥……你最需要,你吃呗。”牛粪知道我很饿。他虽然粗人一个外加有点缺心眼儿,但真把我当兄弟。
“你吃吧,我差不多了。”我还是推辞。
“让你吃你就吃!”他耿劲儿上来了。
“不吃!”我也不是善茬。
片刻,我俩的较量也有了结果,牛粪满意地抓起一把纸钱去解大手了。我躺在地上翻着白眼,馒头被整个塞进嘴里。
牛粪真把我当兄弟,不过他的确是个粗人而且真缺心眼儿。
我咬着馒头躺在那,仰望纷繁的星空,忽然涌出一股自卑的感觉,那满天繁星的华丽和耀眼月光的圣洁,我是不配看的。
只有那些温饱有余,不必担心明天会饿死的人家才有这个资格。
以前在窗根下听茶楼里说书的说过,现在是什么大明朝的天下。我们不懂什么天下大事,只知道是当年太祖爷老皇帝打跑了蒙古鞑子,立了江山,到现在已经传了三辈儿。可是,不是说天下太平么?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这么多盗匪流寇,响马贼人,再赶上隔三差五闹场洪水饥荒的,老百姓好像过的并不算太平。
当然我们应该不算是老百姓,我们只是这不太平的年景里,被太平盛世遗弃的一群没门没户的散丐——说是乞丐其实抬举我们了,这年头哪那么容易要到吃的,更何况,丐帮啊,那种说书人口中传说的大组织不是流窜于村头庄尾的小毛孩子能进去的,我们主要的行当是偷。没办法,为了活下去,我们只能四处流窜摸鸡牵狗,自给自足,自生自灭……
我的胡思乱想被吵醒,旁边牛粪大便回来后又打起来了,他好像总有用不完的精力,特别喜欢打架,没有别人可收拾,就收拾自己人。这次不是他和狗头打了,而是他们四个扭成一团,旁边扔着一个沾满泥土的坛子。
我无所事事地溜达过去,打开坛子一闻,恩,是酒。不用合计,肯定又是柳儿那贼鬼私下藏起来的,这会偷摸拿出来想就着烤馒头下酒,被另外三个酒鬼看见了。
我兴致勃勃看着四个货打架解闷儿,觉得有些口渴,便随手捧起坛子咕咚咚灌了下去。四个人听见水声,呆呆地停下手抬头看我,然后嗷地一声全都扑过来压住我。
坏蔫儿夺过坛子,看着满满一坛子酒只剩下一半,心疼得差点淌眼泪,气急败坏地骂道:
“你个败家玩意!这他妈可是酒!自己酒水不分你不知道吗?浪费啊!”
本来酒就少,这下更不够分了,没人再搭理我,四个人互相死死盯着,一人一口轮流喝。
“柳儿你他娘多喝了一口!”
“放屁,我存的酒……牛粪你大爷!这么大一口……”
我打了个嗝,咂咂嘴,恩,有股子香味儿,不过也就如此了。
坏蔫儿说的没错。不知道为什么,多烈的酒到了我嘴里都和水是一个感觉,既不爽,也不醉。看到他们喝多了撒欢的样子,我真羡慕。
记得那次在赵家庄潜入陈老板的店里偷酒被一帮伙计逮住,他拎出一大坛能醉死人的烧刀子顿在我们面前,抽出刀砍在桌上:“小崽子想喝酒是吧,好,今儿成全你们!谁要是能把这坛子酒喝得一滴不剩,我就放你们一马,不然一人废条腿!”
狗头当时就吓尿了裤子。
陈老板不由分说让伙计拽出一个来按在桌上就开始往嘴里灌酒。
那个人是我。
半个时辰后,陈老板傻愣愣的没再说出一句话,在那个二十斤的空坛子和我之间来回看了半天,咧咧嘴,抖着手对我挑个大拇指,让伙计把我们扔了出来。
哥几个抬着我就跑。
我倒是没什么感觉。如果是水,我估计自己早就撑死了,不过这种叫酒的东西一下了肚,就觉着它仿佛瞬间化成了气,顺着身子好多个地方嗖嗖喷了出去,屋里弥漫到呛人的酒味儿就是证明。
然后只是觉得饿。
我估计自己可能是哪儿漏了。
真是的,我就是个小乞丐,脑袋里老想乱七八糟的干什么,像他们那样,吃饱喝足什么都扔下了,多好。
一阵凉意袭来,脑袋猛一激灵,忽然浑身都难受。身体一如既往地准时告诉我,时间到了。
于是我赶忙爬起来摆好姿势坐正当,闭目静心开始我每天子时必须做的事——祭祖。
至于为什么要祭祖……
我怎么知道?
老头子什么都没跟我细说,从我懂事起就每天子时把我摆成这个傻鸟姿势,逼着我跟他念祭祖的祷辞,说天天念祖宗保佑。
我连祖宗是谁都不知道!我不敢问,老头子也不说!
出来后阅历逐渐多了些,曾经看见过行脚的西域胡商,据说是从西边很远很远的一个叫大食的地方来的,一个个大胡子瘪脸蛋,头上缠着白布跟戴孝似的,其中还有一个胡子是红的,跟我头发一个颜色。这帮怪物走着走着看看太阳,忽然就掏出张白布铺在地上跪下来,嘴里哇啦哇啦地朝一个方向趴,看的我们几个哈哈大笑。
估计我祖上很有可能是他们那疙瘩的。
我猜测自己每次的伤好得这么快,很可能跟每天祭祖有关系。
祖宗显灵了呗。
不过我倒是希望,这货真要显灵的话,能不能不要让我每次都挨打!折腾人玩呢?
“孩子离地毛拉毛拉……妈了母的疼个咧……嘛球嘛球……屋里嘛球……”
哥几个已经对我每天这套神叨叨的模样见怪不怪了,只有柳儿嘟囔句神经病,又自顾自喝起酒。
对着月亮念了两遍祷辞,我便和往常一样失去了意识,脑海一片空白。
老头子说过这是祖宗来了,占了我的脑子跟他唠嗑。
“祖宗跟你说啥了?”
老头子看出我憋在眼里不敢问出来的话,很少见的给了我答案。
“祖宗说大饼比馒头香。”
果然是我祖宗没错,我也这么认为的!
……
再醒来时我看看天,大约过去了半个时辰。兄弟们在旁边东倒西歪已经睡过去了。
狗头抱着坏蔫儿的脚舔了又舔,八成梦见前两天偷来烤着吃的那条黄狗。
“狗头……给,给我馒头……”
牛粪又说梦话了。
看见这帮兄弟,我就很踏实,都在这了,我的全部。
我安心地躺下,闭眼,进入了梦香。
在梦里,我又看到了我们当初饿极了吃张员外家大黑狗吐出来的东西,看到冬天哥几个窝在马粪堆里取暖。
还有五个人一起发的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总有一天要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