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绿的丛林无边无际地向着远方蔓延，蓊蓊郁郁的枝叶被夜幕映上浓墨的色彩，似要将这一片天地与金秋之季隔绝开来。
在湿气凝重的树林深处，常年不见阳光的地界散发着阴寒的冷意，盘根错节的虬枝粗干在林间弥漫的雾气中交相纠缠，编织出一幅鬼影撞撞的阴森景象，令人望而生畏。
蓦地，一道白影恍若闪电一般迅疾地在林中一闪而过，但凡所到之处，一切的绿色都被无形的气劲所扰，纷纷化作了漫天破碎的蝴蝶，洋洋洒洒地飘飞散落，恰似一场给予死者的最盛大的祭奠。
树木的阴影里，几声击掌声清晰地响起，惊飞了几只晚归的鸦雀。
“经年不见，你的武功真是进步神速呢。”举步迈出藏身的角落，身着金边白衫的华贵公子头戴紫金冠，手执一柄白玉骨扇，目光追逐着林中那道正以肉眼难以辨别的速度四处游蹿的白影，温和浅笑道。
身在半空的白色身影闻得此言微微一滞，沿着树木生长的方向悠然划过一道弧线后，翩翩落在了一根粗壮的树枝之上。
通身飞扬着的白衣，散落的及膝的长发，再加上周围阴森可怖的氛围，让那停留在树上的人影犹如暗夜里出没游荡的鬼魅一般。然而让人无法忽视的，却是他在黑发掩映下的那张绝世的面容。
“是你？”白色的人影立在高高的树枝之上俯视着脚下的青年男子，声音里略带着意外。
“是我。”含笑地点了点头，执扇的贵公子向前两步站定，仰首看着头上的白衣少年，轻声道，“我来是想告诉你，她的第一个‘劫’快到了。”
树上的白衣少年似乎因为他的话失了神，但不过刹那的工夫便又恢复了平静。淡淡的夜里，只能听见他几近叹息的呢喃：“是么，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不过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吧……”
“是，她不会有问题的。”树下的男子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俊朗的眉目间不知不觉带上了点点的温柔，缓声宽慰着眼前这个正处在不安中的白衣少年，“她并非普通的女子，何况还有你这一年来不懈的努力，相信她能够渡过这次难关的。”
“嗯，我相信她。”抬头看着密密匝匝的树叶间偶尔打落下来的几缕月光，白衣少年抿了抿唇角，暗自握紧了袖中的双手。“半个月，我会在半个月之内突破《玄霄心法》第十重。到时候，就算是整个江湖，她也可以无所畏惧！”
“你这么做，值吗？”被白衣少年话语中的决心所打动，执扇的男子眼中漫起一层悲怜的色彩，不禁开口问道。“你当日骗她说以银针封脉之法可让体内的真气以胜于常人十倍的速度增长，却又不让她知道你这一年来为了那十倍的内力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这样做，值得吗？”
“当初是你告诉我——我这一生正是为了她而存在，怎么现在你倒先怜悯起我来了？”白衣的少年缓缓低头，轻柔的反问声里没有责怪也没有悲哀，纯粹得让人难以找到任何理由来搪塞。长发从他的肩头滑落下来，在夜风里静静起舞。
“我只是觉得，你可以不那么累的。”树下的男子沉默了片刻，轻声说出一个不算理由的理由。
“呵呵，我才辛苦这一年，跟她吃的那么多年的苦相比，算得了什么？”白衣少年俯身轻笑，温润的声调中却有着深深的讽刺。“玉若公子，你说……在那些所谓的‘神’的心中，真的有在乎过我们累不累吗？”
“也许，不曾吧。”被白衣少年的情绪所感染，被叫做“玉若公子”的男子唇边也露出了一抹无奈的苦笑，微微摇了摇头。
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个男子的身份，白衣少年嘴里的话不自然地顿住，重新换了个话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想要唤醒沉睡中的火凰翎的力量，除了《玄霄心法》之外，似乎还需要修炼另外一册名叫《九霄重火》的秘笈？”
“没错。”知晓白衣少年的意图，玉若却只是淡然一笑，不以为意。“倾颜本灵属火，但与之相矛盾的却是她极其阴寒的体质，因而仅凭《玄霄心法》根本难以解除火凰翎的封印。事实上……就算将《玄霄心法》和《九霄重火》都修炼完，我也不能保证能够完全唤醒火凰翎。”
“《九霄重火》在哪里？”白衣少年静立在树枝上，好似没有听见玉若最后的那一句话，低声问道。
“不知道。”说起《九霄重火》，就连玉若也只是轻轻摇头，对它的去向一无所知。“我当年离开神界的时候，倾颜只道是留个念想便将《玄霄心法》给了我，可是自从倾颜自尽于诛神台上后，《九霄重火》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难道连你也无法推算出它在哪里？”白衣少年讶然。
“你认为天帝让我游走在这三界之中而不加以制止是因为什么？”玉若举头看向重重枝叶遮蔽着的夜空，幽暗的双眸中仿佛能够洞破这九重天阙，看到那个端坐在金座上的身影。“不是因为他奈何不了我，而是我如今的力量早已不及昔时万一，根本对他构不成丝毫威胁。《九霄重火》乃是倾颜灵力复苏的关键之一，其中蕴含的力量不容小觑，就算是在我全盛之时都不一定能够将其寻到，何况如今？”
“那我就去找。”冷冷瞥了头顶几乎被完全覆盖的苍穹一眼，白衣少年纵身一跃落在玉若身旁，坚定地道。“当初她既然不惜一死都要离开神界，那么也定不会将《九霄重火》遗留在那个地方。只要是在这个人间，就算是掘地三尺我也会去找。”
“我一直以为，你是厌恶这个身份的。”玉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黑眸中渐渐泛起幽蓝色的流光，带着惋惜和叹息。
“我的确厌恶过，在遇见她之前。”白衣少年垂眉看着脚下层层叠叠的腐枝枯叶，有些自嘲地微笑。“可是见到她之后，我才发觉——就算是作为她的替身，我依然比她幸运得多，至少关心我的人还在身边，我的亲人们也没有离开我……所以，没什么好抱怨的。”
“若是将来……”玉若欲言又止。
“若是将来……”白衣少年看着玉若面上的不忍，没有追问他未说出口的究竟是什么，只是自顾自地笑了开来，转身向着丛林深处行去，柔和的嗓音散落在林间的风中，犹如最郑重的誓言。“若是将来我与她终究有一个人必须死去，那么……我代她去。”
一切的因果，从你开始，从你结束。
而我，既因你而生，便为你而死。
就这么简单，不是吗？
看着那一袭白衣飘然远去，玉若独自一人站在原地，许久才发出一声喟叹：“竟是和她一般的倔强呢。若当初能够多忍忍，也不至于最后什么都守不住，白白将本该可以圆满的结局，酿成了苦酒。当年那一盘棋，最后赢的，也许只有那个人吧……”
本该被慕容子毓捧在手心里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幻剑山庄的三公子墨月辰，谁能想到会出现在这样一个不见天日的幽林里，一心只为钻研那一本《玄霄心法》呢？放弃了荣华锦衣，放弃了血肉至亲，甚至毫不留恋地抹杀掉一切自己存在过的痕迹，难道真的就只是为了完成那与生俱来的使命？
然而，他又是否知道，那一个所谓的“死”，也许并不是最后的结局？
衣襟在林风中飞舞摇曳，玉若看着那一袭白衣消失的方向，执扇的五指用力得发白。弦月如弓，斑驳稀疏的月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打落下来，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流离的光晕。
虚空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地扭曲变化。
“参见尊上。”童稚的声音在寂然的丛林中突兀地响起，带着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恭敬与郑重。
玉若闻声回头，毫不意外地看见了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椭圆形漩涡，一个穿着全身黑色衣衫的孩子单膝跪在漩涡的出口处，敬畏地低垂着脑袋。
“你来了。”低头看着地上的孩子，玉若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微笑地伸手将其拉了起来，柔声问道，“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回尊上，再有一日他们便可到达紫云城了。”只有玉若胸口处高的孩子规规矩矩地站得笔直，也没有疑惑玉若问的是谁，就认认真真地将调查到的如数禀告。“如今上官家的少主也和他们在一起，那三家暂时应该不会有所行动才是。”
“想要杀她的，何止那三家。”玉若没有赞同孩子的话，只低叹了一句转身慢慢踱着步，若有所思。
“对了，尊上。数日前他们在路上偶遇了当年从沧溟国前来寻找镜月公主的流月少司命，并且召唤出了火麒麟。”本不想打搅玉若的沉思，但想了想又觉得此事非同小可，黑衣的孩子只得出声说着。“而且……火凰翎出现了。”
“什么？火凰翎出现了？”蓦然回头看着说话的孩子，玉若的脸上难掩震惊之色。
“是的。”肯定地点了点头，黑衣的孩子老实回答。“不过……他们之中好像也有人知道火凰翎的存在。”
“谁？”面色凝重地开口，玉若沉眉问道。
“是那个叫叶若轩的。”黑衣的孩子一边将那个在脑海里徘徊了无数遍的名字说出来，一边用细细的手指在虚空中描画着。只见青色的流光在从他的指尖游离出来，沿着手指划过的轨迹一点点地排列重组，最终形成了一幅人物的肖像图。
红衣，黑发，张扬的眉眼，桀骜的气质。
即便只是个画像，也依旧让人无法忽视。
目光一直注视着那幅图像的成形，玉若的眼神一变再变，最后却只化作了一句飘渺的呢喃：“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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