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过老板娘端上来的炸香蕉和烤螃蟹,抬眼看着我笑:“你逮着机会就埋汰我啊。”
“毕竟埋汰你这种大人物的机会不多不是?”
他拿着叉子戳着盘子里的螃蟹:“连个蟹八件都没有,这要怎么吃?”
“拿手吃呗,没吃过手抓饭?”
我看他犹犹豫豫害怕手上沾油的模样,索性把自己盘子里扒好的螃蟹端给他,拿了条蟹腿伸到他嘴前:“喏,就吃这块白的肉,会吃吧?”
他直接用嘴叼住,依旧不用手,用叉子架着吃。
“喂,你不是青岛人么,怎么不会吃螃蟹?”
“忘了。”他口齿不清地说。
“从来只听说过忘记方言怎么说的人,还没见过忘了怎么吃饭的人。”
“太久没吃了。”
“工作太忙,没时间回老家吗?”
“不是,不喜欢把手弄脏,不太方便。而且海蟹本身吃起来也太麻烦,吃相不好,请客就不怎么点了。”
说话间他已经解决掉了一整只螃蟹,但仔细一看,根本就是敷衍浪费。
“你这就是洁癖,职业习惯。”我评价道。
“算是吧。”
“可你又不是来和我谈生意的,怕什么吃相不好。”
他看着我,轻轻一笑,没有答话。
“晚上住哪儿找好了吗?”我又问他。
“镇上一家旅馆,上午已经把行李放过去了。”
“准备得挺充分的嘛。”
“有经验了呗。”
“你变了很多,常江。”我咬着勺子,琢磨着他现在的模样。
“是吗?”他也放了汤匙,坐近了点:“哪儿变了?”
我想了想,用他的话回答他:“有经验了。”
“是说和女孩儿约会吗?”他语调上扬,露出坏笑。
“不是。”我已经习惯他的间歇性发神经,淡定地回答道:“我是说你处理事情的方式——越来越成熟坦诚了,包括你在我面前的样子,你对我的方式。我以前觉得你很……安静,不是说声音上的概念,而是你不太给人深刻的印象,甚至有时候像是隐形了。有的人像玫瑰,长得很美,但身上带刺,他扎疼人了,人就记得他了;有的人像太阳,他发光发热,人总是被他吸引、被他温暖。但是你像一个圆,没什么温度,没什么破绽,也没什么入口,无论谁和它接触,永远只有一个交点。”
“那现在呢?”
“现在你变得太多了,至少不是一个完美的圆,我可以看见它的缺口了。”
“可是我觉得,你一点都没有变。”他靠在椅子上,看着我说。
“是吗?还像以前一样头脑简单、幼稚傻气?”
“你这么形容以前的自己?”
我苦笑:“欧阳行这么形容的。上次春节的事解决得那么顺利,我以为没什么困难的,后来经他一说,才知道你在中间帮了多大的忙。你老实跟我说,请那几个海关和商检的老师出来花了多少钱?”
常江轻笑:“咳,没花什么钱,就后来请了一顿饭。”
“我可不信。”
“还有就是送烟呗,这种事经常有的,别太放在心上。”
一说送烟我就知道大概多少钱了。常江他爸以前经常给老师送烟,上好的软中华五条五条地送。
我端起面前的果汁:“这杯敬你,谢谢你费心。”
他和我碰了碰,低声道:“没事。”
“但我不能对你回报同样的心意,我很抱歉。”
“为什么?”他歪头看着我。
我设想过很多种结果,也许常江会像高中时那样大光其火,也许他会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摆摆手,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也许他会嬉皮笑脸地说“爱我的人有的是,不要我可别后悔啊”,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竟然很平静地问为什么,倒搞得我有点不知所措了。
大概他是真的变了吧……
“我……怎么说呢,你给我的感觉和欧阳行给我的感觉不太一样……”
“你什么感觉?”
“这么说吧……欧阳行和我非常非常相似,不管是我们的成长环境,还是各自的性格——所以我觉得他一下就能理解我,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那这次他为什么不同意你出国?”
“不……不,他没有不同意,他只是……可能我通知他的时候有些突然吧,但最后他也接受了,不然我怎么可能在这里。”我说完,自己都觉得这番话有点牵强。
“如果他真的知道你想要什么,怎么会让你走?你这么做,不是摆明了气他的么,他连这都看不出来,你还说他特别理解你?”
“……”
“他如果真和你心意相通,你在这里这么维护他思念他,为什么他一通电话都没有来过?即便是他不知道你的心意,同样出过国留过洋的人,他怎么会不知道一个人在国外的那种心情?他甚至连一点关心都不愿表达……”
“够了,常江……”
“你还在骗自己吧?”
“我不知道……”我用手捂住了脸,心脏在常江平静的字句中渐渐收紧,痛得不能呼吸。
“你看,我也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别开我捂住脸的手,毫不意外地看见我的眼泪,然后右手覆住我的脸,用大拇指擦去了泪水。
我以为我的拒绝会让常江再次心灰意冷,就像旧日时光一样,然而他竟然差点说服了我,好像他在我房间里躲了一整个下午,就是为了搜集所有对欧阳行不利的证据,然后发表一篇我无法辩驳的洗脑理论。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各自埋头想着不同的心事。气氛安静,却不显得尴尬,倒有一种久违的平静和舒适。
常江骑着摩托车把我送回研究中心。连日的阴雨终于停了下来,只有薄薄的云朵围绕在月亮四周。他抬头看了眼天,说:“明天应该不会下雨了,你打算带我去哪儿逛逛?”
“不知道,看你吧。”
“我想去看看苏门答腊犀牛的栖息地。”
“好,那我们明早七点半在研究中心集合,坐巴当的车过去。”
“好。”
“你记得穿长袖长裤,带好三天的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
“好,知道了。”
“那我先进去了。”
他点头,走近了试图抱住我,我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他,迅速转身离开。
“秦铮。”他在背后叫我。
“……”
“仔细想想我说的话。”
“……明天见。”
“晚安,明天见。”
我爬到一半,躲在楼梯转角处,仔细听着楼下的声音。马达声很快响了,摩托车朝远离研究中心的地方开去。我拖着脚步回到房间,凯莉正在练吉他。我问她:“现在几点了?”
“九点。”
“能不能拜托你今天早点结束?”我指指脑袋,“头有点疼,想休息。”
“你没事吧?”她露出西方人特有的夸张表情,“生病了?”
“没有,睡一觉就好了。”
“那你睡吧,介意我看会儿书么?”
“不介意,看吧。”
凯莉关了日光灯,打开床头的白炽灯,我躺在床上,拉起被子遮住脸,柔弱的黄光在隐秘的空间里流动。几个小时前常江说过的话在脑中回放,我不得不承认,他让我动摇了,怀疑自己长期以来的坚持是否只是我的幻想,这样无头无脑的信任是否正确,是否值得。
我留着国内的电话,电邮地址也没变,可为什么这么久了,欧阳行从来没有联系过我?
他说会等我一年,让我到时候再决定要不要和他在一起,可我凭什么相信他这番话?万一我回去时他已经另有所爱了,我该怎么办?
所谓无爱则无恨,想起他时的那种平静和满足……是否真的说明我已经放手了?
我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
再想起常江的话时,便对他生出一种新的惧怕。我在令人窒息的狭小环境里对自己说,不管是自己骗自己也好,还是信守我和欧阳行的诺言也好,我都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次日早晨我出门时,常江已经和巴当站在外面聊天。他见我出来,和巴当点了点头,就朝我走过来,想帮我拿手中的行李包。我拉住他的手臂,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说:“常江,我们不可能有结果的,你别再这样了。”
他动作一顿,还是有些固执地抢过我的包,深呼吸一口气,问我:“你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吗?”
“我没有机会可以给,我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
“没有关系。”他打断我,“昨天的话我不会再提,但你和我心里肯定都清楚,事情最后会变得怎么样。秦铮,我可以等你,等到……”
“我就怕你这么说,真的,你是在浪费时间,没意义。”
“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再多一年也无所谓。”
我叹气,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换过五个女朋友的事,我没骗你。”他突然换了个话题道,“我试图在别的人身上找到吸引我的地方,但没有办法,她们都不是你。我以前放弃过,可是放弃并没有解决问题,我还是忍不住想你……所以我情愿固执一点。”
“固执也不会解决问题的,相信我。”
他故作轻松地一笑:“你看,现在你也能理解我了。”
我却觉得心情好不起来。
“走吧,巴当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他攀过我的肩,往巴当的车走去。